第10章 第三條路
第11章 第三條路
“我認為,我們應當從成王敗寇的觀念裏走出第三條出路。”
這個句式曾經在一段時期內,頻繁夾雜在何塞的演說詞裏。它不是何塞演講主題,聽衆們忽略了,何塞本人沒有特意去解釋它。
學者們逐句細讀後認為,這個“第三條路”擁有一個獨立的語境,是經過長久的深思,以及長篇大論讨論出來的結論。
可那到底出自什麽?又意味着什麽?
——摘自《魔法百科全書之魔法殘卷補錄》
西維多在黑魔法大陸的東南部。
是當地人克羅族親手建立起來的一個中等規模的城市,擁有一片廣袤的原始山脈,遍布泥沼的森林,馬洛爵士所說的礦脈正深埋于此。
何塞所在的竺萊國國王發動戰争,征服了西維多周遭的土地。
而西維多依附的聯邦王國決定棄西維多于不顧。
等不來援兵的西維多全境克羅族淪為奴隸,代表克羅族鮮豔多彩的動物花紋在此時成了奴隸象征。
何塞和盧粟騎着馬進入西維多,街道殘留着戰争期間留下的傷痕。
穿着鮮豔動物花紋服飾的男人們,在士兵的看管下,徒步搬運貨物,多數人在背運貨物的同時雙腳還戴着鐐铐,他們步行的速度極慢,拖迤着斷斷續續的長隊伍。
駐守在西維多的官兵占據了該城市最好的房屋,重新裝潢一番,換上竺萊的标志。
他們沒有完全丢掉克羅族的東西,把克羅族用他們審美做出的銅石動物當作裝飾擺件,放在庭院的角落裏——那原本是克羅族信奉的魔法聖物。
從這些銅石動物前路過的克羅族人,哪怕被官兵們的皮鞭打得皮開肉綻,都會停下來完成他們的尊敬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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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急敗壞的竺萊官兵無可奈何,只好不再讓克羅族看見這些破舊的銅石。
接到盧粟遞去的印章,當地官員把其中一座房屋分給盧粟和何塞暫住。
在他們休整期間,西維多新上任的市長特奧宣布,今晚全城要為兩個客人舉辦一場歡迎晚宴。
為何塞二人引路的克羅族人,一腳踹開生鏽的鐵栅欄:“別看外面這樣,裏面可是新刷過牆壁,鋪上了克羅族的動物氈毯,白魔法大陸運來的紗簾,用來遮擋夏天的陽光特別好,裏面很幹淨。”
克羅族人一邊說,一邊小跑上前,替他們推開木門。
果然撲面而來的涼爽。
大理石地面用水灑掃過,透過紗簾的陽光,夏日的炎熱仿佛真的被減弱幾分。
只是何塞心緒複雜的發現,在客廳的角落裏有一只動物皮革做的花皮球,是前屋主人的孩子遺留下的嗎?
大概仆人清掃整頓房屋時,覺得這個花皮球還可以繼續使用。
在他們休整沐浴的時候,一個身姿豐滿的克羅族女人捧着枯藤編織籃,裏面裝盛當地的水果。
她很膽怯,抱着水果,站在何塞的房間外,用瑟瑟發抖的聲音詢問何塞要不要食用。
盧粟聽到聲音,他走出來揮退了她。
然後他進到何塞的屋內,抱着手倚靠着牆壁,看他換衣服。
昏沉沉的夕陽從百葉簾縫隙間隙層層透過,在何塞白皙的身體上映着。
他被人從上到下看個透徹,還一無所覺。
克羅族女人來到門口的時候,何塞慌裏慌張的抓起衣服往身上套,還沒來得及系上衣衫的紐扣。
聽見盧粟把她打發走,他松了口氣。
何塞和盧粟的頭發都長了,他逆着夕陽光,撿起桌上一只繩索捆紮起來,然後他才系上紐扣,遮掩住了瘦削的腰腹。
沐浴過後的盧粟噴灑了香水,把何塞的房間熏染上同樣濃郁的香氣。
何塞嫌棄的皺了皺鼻子。
等何塞戴好那副夾鼻眼鏡,他們一走出門,成群的蚊蟲在夕陽下飛舞,盧粟走過的地方蚊蟲都避讓開了。
何塞郁悶的發現那香水有驅趕蚊蟲的功效。
晚宴在一所寬大的房屋內舉辦,遠遠就聽見鬧哄哄的樂隊演奏的音樂聲。
四周裝飾上當地獨有的肥厚碩大的花朵,重重燭火從長窗戶裏映出。
何塞和盧粟被男仆帶到一個花園,男仆走在前面說:“特奧市長知道兩位貴客是獨身前來,在參加晚宴前,貼心的為你們準備了女伴。”
長廊後,走出三四名克羅族少女。
她們無疑是美麗的,皮膚細膩,深棕色卷曲的頭發,眼睛是碧藍色。
她們被迫脫下克羅族的服飾,穿着竺萊服飾,彼此緊張的攥着手,等待何塞和盧粟的挑選。
盧粟随手指了一個,被指到的少女難過的松開同伴的手,像撕扯開一般。
她羞怯忍愧走上前,挽住盧粟的手臂。
何塞就沒盧粟那麽自然而然的行事了,他直接愣怔在那。
男仆詢問:“先生,請您選一個吧?”
何塞不得已舉起他的手背,不是為了指哪位姑娘,而是展示自己無名指的一圈黑紋,他說:“我是鳏夫。”
男仆沒能明白這是在說明什麽,他仰視着眼前這個年輕的男人:何塞戴着寶石與黃金做的夾鼻眼鏡,穿着西裝,系着長發,完全是上流貴族最流行的裝扮。
聯想如今在貴族時興的愛好,男仆鬥膽猜測道:“您是要五位嗎?”
“……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
男仆嘀咕着說:“先生,您不能只身一人進入晚宴,那樣不合您的身份。”
何塞不說話,男仆就在等。
盧粟打破他們的僵持:“晚宴就是這樣,只是交際,用不着她們做什麽。如果你不忍心,可以不去傷害她們。”
盧粟的話暗示何塞把她們當成裝飾的花朵就好。
盡管如此,何塞無法做出驚吓美麗少女的事情,他朝屋內看了看,妥協了:“男的,那就來個男的。”
克羅族的一位即将成年的美貌少年抱住何塞的手臂,用一雙純真的大眼睛仰望何塞時,何塞從未如此迫切的想灌下烈酒。
兩個人各自挽着美人,走進屋內。
客廳中央有一個大舞廳。
在熱鬧的音樂下,年輕官員牽引貴族少女們,把蕾絲裙裾旋成朵朵繁複精致的花。
特奧市長及其他人一瞧何塞的裝扮,就把何塞當成是上流的貴族,還有人暗地裏猜測他是不是某個國家的王子。
盧粟被人群完全忽略了。
如果不是盧粟對特奧市長耳語,傳達哈爾交代的口信,特奧市長根本沒注意到有這麽一個人。
聽了口信後的特奧拍拍盧粟,笑着說:“你性子太急了!我在你這個年紀只知道玩樂,玩不動了才開始專心事業。今晚不談正經事,這熱鬧舞會上有這麽多美人和美食,誰還有心情談那些東西?好好享受歡迎宴會!”♀
說完,特奧向樂隊打了個手勢,音樂暫時停止了,他為大家引薦何塞和盧粟兩人。
有許多人上來同何塞握手,人群如浪潮一般将他圍繞淹沒。
何塞轉頭看人群外的盧粟,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盧粟的打算。
他以為他們到了西維多就會發生什麽變故,可是盧粟既交出印章又交出口信,表現得像馬洛爵士麾下一名忠心耿耿的下屬。
盧粟走這趟商旅,難道是為了一路參觀竺萊國的景致風俗,完成任務後順便掙一筆外快?
何塞自己都不信。
他只好再次揣測,也許盧粟的目的是為了躲避別的危險。
在沒人注意到時候,特奧離開人群,去陽臺放飛了他的信鴿。
盧粟尾随在特奧身後,看見那只騰飛的鴿子,盧粟也放飛了一直呆在他肩膀上的白鴿。
放飛了自己的鴿子後,盧粟又在陽臺等了一會,直到新的白鴿從遠處飛來。
他随身帶着的鴿子有一套特別的飼養手段,可以無間歇的輪替。
不知底細的人們會以為站在盧粟肩上的是同一只鴿子,不會知道盧粟暗地裏完成許多消息的傳遞。
在等白鴿這期間,盧粟朝客廳看了一眼。
一些人看出何塞只有一層華麗的包裝,頓時失去興趣走開了。
一位梳着光滑大背頭的竺萊男軍官眼力不濟,他占據離何塞最近的位置,奪走何塞的注意力不肯離開。
他打聽何塞的真實家族姓氏,何塞說他全名就叫何塞,他當作是何塞不願聲張顯赫家族的推辭。
男軍官又試圖探聽何塞經營什麽事業,平日裏有什麽愛好,他說他對貴族們流行玩意兒很在行,還想約何塞一起賽馬。
男軍官好不容易看見挽着何塞手臂的美少年,會意之下又擠眉弄眼,他叼着煙鬥,誇贊何塞:“您真會挑,這可是一位絕無僅有的美人,沒準兒哪天我也要嘗嘗鮮。”
被煩得受不了的何塞掙脫将他淹沒的人群,攔住路過的侍從:“給我來杯烈酒!”
辦完事情的盧粟走過來,也向侍從點了一杯,習慣性的提出讓人意外的要求:“我要一杯橄榄酒。”
何塞奇怪了:“有這樣的酒嗎?橄榄做的酒?”
侍從乖覺回答:“我去問問,應該有。”
“會好喝嗎?算了,我還是要一杯普通的烈酒——”何塞問那兩個美人:“你們要喝什麽?”
美少年說:“大人給我喝什麽,我就喝什麽。”
何塞被他柔順的話弄得結巴起來:“給、給、給他們來水果……水果鮮榨的飲料。”
盧粟看出他的不自在:“你不用這麽緊張。”
“我不是緊張,”等找到座位坐下後,何塞拂開少年的手,讓他拿着自己的飲品坐遠點。
他抹掉額頭因為燥熱出的汗,長籲一口氣:“我是不舒服,今天一整天都不舒服。”
何塞松開衣領:“我總會想,他們應該是農民和市民家的孩子,本該過着平淡的生活,去玩兒,去鬧,去思考他們這個年紀應有的煩擾。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淪為奴隸,有的人甚至還沒有成年!”
克羅族的美人拿着扇子,
替盧粟兩人扇着悶熱的香風。
盧粟用手勢把這二人揮開,對何塞說:“不得不說,有時候你的道德和正義感實在過于豐富,真像個,像個幼稚的理想主義者?……戰敗的地區,在哪裏都是一樣。”
何塞冷笑:“成王敗寇?對失敗者極盡侮辱?”
盧粟不慌不忙品嘗着橄榄烈酒,像發現了一份不錯的佳釀。
他心情頗好,面帶笑意,舉着玻璃酒杯,向接下來的話致敬:“不止如此。還有踐踏,和掠奪。”
盡管何塞時常提醒自己,盧粟可不是童話故事裏只知道談戀愛的王子,這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王子!
他是饑腸辘辘的掠奪者,合法擁有軍隊的無恥強盜,操控法律、玩弄公平道德的利己主義者——但何塞仍被他不加掩飾的話驚出一身寒意。
因為盧粟的确擁有實現陰謀和發動暴動的力量。
并且,在衆多傳聞、真實歷史事件以及馬洛爵士的話裏,那些野心勃勃的王子們打的就是這個算盤。
“怎麽?”注意到何塞表情變化,盧粟搖晃着玻璃酒杯,指了指在滿場歡樂跳舞的人群:“又不是我們在搶奪西維多。讓克羅族人遭難的兇手,是包括你在內,全體竺萊人。”
何塞想譴責盧粟缺乏同情的玩味戲谑。
可就如盧粟所說,這跟他毫無關系,不是他這個伽寧國王子侵占了西維多,是何塞和他的竺萊人……
幾位搖着羽毛扇的竺萊貴婦從他們面前笑語經過,她們佩戴着鮮豔的動物造型寶石,随從的竺萊貴族男性的佩劍上裝飾物,也從普通的寶石替換成了黃金猛獸。
很快何塞就會發現,今夜的歡迎晚宴只是竺萊人日常尋歡作樂的一個名頭。
将西維多洗劫一空後,竺萊人幾乎夜夜笙歌。
何塞或許可以責罵這群沆瀣一氣的王公貴族,譴責他們這種弱肉強食的觀念。
可是,難道在西維多城中的放火、搶奪財寶的人裏,沒有像何塞一樣的竺萊平民嗎?
盧粟抿了一口烈酒,悠悠地說:“你只不過是對塵世間所謂的現狀及潛規則感到不滿,又無力反駁,就把那種小市民的譏諷當作武器,滿足一下正義感,完成‘自己是個好人’的想象。”
盧粟笑得真心實意:“但你自己也清楚,真實情況是你們頂多會因為一場不公平的裁決,朝他們的窗戶投擲石塊,壯大那無聊的勇氣。”
“一群強盜只要威脅你們,揚言要讓你們得到懲罰,你們的憤怒和不滿就會銷聲匿跡,寧可犧牲一些利益,來求取強盜的原諒。”
不論何塞再怎麽挖空心思的譏諷,也只不過是孩童手裏天真的玩具。
盧粟說的興致大起,把酒杯擲到鋪着鮮豔動物花紋的絨毯上。
他站起身走近何塞,馬靴踩碎了玻璃杯。
因為之前頻頻飲下的橄榄烈酒,盧粟體會着那種奏響大提琴琴弦般沉醉的情緒。
坐在何塞身旁,盧粟湊近他,一雙清亮的綠眼睛被烈酒染紅了:“據我所知,克羅族也不無辜,他們曾奴役附近的小族,又因為小族掀起過數次的反抗,克羅族打算把他們屠戮殆盡。而這次幫助你們竺萊國的,就有當初從克羅族刀下逃走的小族後裔。像這樣的帳,你又怎麽算?”
燭光照耀的範圍之外,他們的肩膀緊緊相挨。
盧粟越來越靠向他,宛如一位情人在向他的心上人喁喁訴情,話裏的內容完全不是那回事:“一位私人教師曾經教過我,‘做好壞判斷是最容易的,一個小孩子能憑心情随口作出來。可什麽是好,什麽是壞?你覺得好就是好,壞就是壞,這樣的理由說服不了人。’”
“無數智者長篇大論,旁征博引,為了讨論好壞的範疇,争論不休……”
燈影下的何塞近在身旁,盧粟凝視他垂眸的眼睫,眨眼間,偶爾會給人溫情柔順的錯覺。
盧粟很喜歡此刻的氛圍,簡直有些恍惚了:“宮廷請來的私人教師都是當世學識淵博的智者,他們的确把問題看的很清楚。可在我看來,他們解決不了真正的問題,還把問題搞得越來越複雜,每多出一個觀點,就多出一項解決不了的争論。”
“所以我說了,如果我是你,不要問為什麽,就不會想那麽多,專心享受即是。”
何塞啞口無言了,他無法反駁盧粟說的內容。
那讓何塞不寒而栗的實話,不是來自盧粟本人、抑或是他身後的軍隊,那是一個比盧粟更強大的力量,真正無情的現實力量。
盧粟只不過是受這現實力量拱衛而成的王子,一個貴族,懂得順勢而為的聰明人。
而何塞,他自認他不是打救弱者的聖人,不認為自己要背負這個良心的罪責,要想辦法去解救克羅族人。
歌莉,他無法不想到歌莉,他喜歡這個有着紅銅色頭發的姑娘,她勤勞精明,善良,衣服上有芳香草葉氣味。
何塞難道沒有看出歌莉身邊的人都在奪走她的東西?難道他看不出那些人一邊奪走她東西,一邊并不看重她?
他看出來了,所以何塞給她很多不求回報的小禮物。
然而歌莉真正想要一個假設中的私奔,她想要的逃離,他卻不敢給予。
為什麽會在無名指紋下黑色印跡?
因為他是個自大、但是軟弱的蠢貨,他就是自己所唾棄的、真正無情的現實力量的一員,他清楚自己是不配得到愛情,畏首畏尾的懦夫。
可何塞不甘心,難道他要屈服于自身的卑劣,然後坦然接受盧粟說的,那種操蛋的事實?
突然間,何塞不知道為什麽難受起來。
盧粟自然看到他眼中閃現的金光,停下剛才的話頭,清醒了不少:“怎麽回事?你的眼睛又開始了?”
何塞被一股猶如地獄般的烈火灼燒着,虛弱到無力回答。
“我帶你出去。”
樂隊裏管弦正在把舞會的音樂吹向頂點。
何塞被盧粟攙扶着,穿過燭火光影,走出喧鬧鼎沸的晚宴。
為了避開人來人往,避開穿梭的侍從,他們上了二樓,去了那個爬滿藤蔓的灰泥小陽臺。
何塞扶着陽臺,忍受着眼睛傳來滾燙酸澀的痛楚。
盧粟替何塞摘下寶石眼鏡,凝視那雙純金色的仿佛火焰一般的光芒,黑色的瞳孔完全不受燃燒的影響,反而像在吸收那火焰似的,漆黑,寂靜。
何塞這雙眼睛只能讓人聯想到黑金森林,真是不太美妙。
黑金森林的入口處,那上古文字寫着什麽?
毀滅所有。
盧粟之前在想,與黃金寶石的色澤相比,何塞眼中的光芒是不是更吸引人呢?
現在他得到了他的答案。
是的,在所有欲望裏,沒有比象征毀滅的火光更吸引他了。
清涼的新鮮空氣讓何塞稍微緩解了一些疼痛,他強打起精神,氣喘籲籲的通知對方收斂一下目光:“我好點了。”
何塞說着話,偏開頭,用手捂住臉,他覺得盧粟一直在盯着他看。
大廳的樂隊聲音和人群的聲音,仿佛在逐漸遠離他們。
這給了盧粟一種錯覺,好像他們在月下相會,婆娑樹影裏竊竊私語。
醺醺然的醉意裏,盧粟想告訴何塞,他是怎麽長大的。
他把今晚的訴說沖動歸結為仲夏夜的月色,而這種傾訴程度的沖動是允許的。
于是他給何塞講他的母親,烏斯國公主阿漢娜教給他的教育。
人們都以為,居住在城堡裏的公主都如童話故事裏的公主一樣,青春美麗,無憂無慮的住在城堡裏,渴望她的圓滿愛情。
“不對。”
阿漢娜從書裏擡起頭,告訴盧粟,她從小就不被允許閱讀童話故事、詩、以及凄美愛情故事。
在她受到的教育中,有一則恰恰是讓她親手燒掉那些觸動心靈的東西。
她說這話的時候,正準備把這則教育傳授給年幼的兒子。$
烏斯國是一個擁有悠久歷史的古老帝國。
作為一名烏斯國的公主,阿漢娜不喜歡布塔讓盧粟學習到的內容:要求兒女們進行殘酷血腥的訓練,用手段馴服不聽話的野獸,宰殺親手飼養的動物。
“根本就是猛獸在訓練幼崽。”阿漢娜評價道。
盧粟仰望阿漢娜那雙和他一模一樣的綠眸,他不喜歡母親此刻的模樣,想爬上她的膝頭,叫她看看他,撫摸他的頭發。
阿漢娜沒注意到兒子的目光,專心向兒子解釋:“太野蠻了,還很粗俗。我們早就不那麽做了,為什麽要向愚蠢的野獸學習?數百年的革新改進,看起來好像我們比從前溫順?不,其實是更聰明。與我們同一時期的王室裏,只有我們烏斯王室總能化險為夷,保存到現在。全因我們懂得什麽是文明。”
她的一舉一動被教養得十分優美,理性,鎮定,不論是高興還是悲傷,她的舉止表情合乎規範。
而這些值得稱贊的品性,恰恰走漏出她的冷淡無情:“可王室真正的本性從未改變。”
然後,阿漢娜命人點燃火堆。
她把那些書遞給盧粟,一邊告訴年幼的兒子,書裏寫了什麽,到底是什麽如此牽動人心。
在一次次的火光中,阿漢娜教導盧粟,命令他:“這就是我們烏斯王室的生存秘訣:燒掉它。”
盧粟知悉了每一本書所書寫的人性弱點,親手把書投往壁爐,看着火苗舔舐掉一張張寫滿文字的書籍。
講到這裏,盧粟嘆了口氣。
然後呢?
他沒再繼續往下說了。
何塞沒有追問。
他看到盧粟急切地扯下一片橄榄葉,塞進嘴裏咀嚼,然後咽了下去。
從這一刻起,何塞注意到盧粟有了一項咀嚼橄榄葉的古怪癖好。
可在充滿火光的記憶裏,幼年的盧粟一直在內心懷疑阿漢娜的說法:總會有燒不掉的東西吧。
随着年歲的增長,他時不時開始思考,警惕人性的弱點的方式有許多種,為什麽要用焚書這種方式?銷毀的方式也有許多種,為什麽會選擇火焰?歷史上,多有君王燒毀書籍的事跡,會是某種隐喻上的巧合嗎?
他的母親讓他借助火焰毀滅一切會影響他的事物,可如果影響他的是火焰本身呢?他又該拿什麽去燒那團火?
不論是在父親還是母親的觀念裏,提問意味着愚蠢,聰明的舉動應該是聽話照做。
盡管有所懷疑,盧粟交出的成績一直很優秀。
如今,新的困難既已出現,舊時的解決辦法卻不能解答他的困惑:他受到的教育只教會他學着辨別,然後銷毀掉。
那些宮廷教育從來沒有教過,假如他已經受到影響呢?
又該怎麽辦?
眼前的何塞對他今晚的舉動心事一無所覺,擔憂的望着他。
盧粟當然知道射向他心髒的箭矢是什麽,為了不失去正确判斷,他什麽都不會做。
即
使他與何塞身處在美妙的仲夏夜色裏。
午夜的煙花在半空中綻放,舞會散場。
他們所在的陽臺下方,走出許多看煙火的人群,喧鬧的人聲又重新回到他們之間。
今晚的最後,月色之下,就如盧粟所想,什麽都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