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認罪書
第42章 認罪書
游弋輕手輕腳地進了病房,霍域微微睜開眼朝他看了過來。
右眼很模糊,好在左眼清明,能看清全副武裝的游弋。
游弋走到病床邊就沖他笑。霍域頭發被剃了,睫毛被剪掉了,鼻子插着鼻導管,眼睛又青又腫。
再好看的臉添了滿臉傷都只能顯出慘,游弋看看他,開玩笑說:“小芋頭不帥了。”
霍域笑着擡起沒有受傷的左手去拽他,沙啞着聲音說:“別嫌我”。
霍域的手很涼,捏着他手指的力道很輕。游弋忽然覺得這只手随時都會墜下去,他不由自主地用兩只手把霍域的手包裹進了掌心。
不敢捏緊了,霍域手上還有預埋針。不過這一點點冰冰涼涼的觸感已經足夠了,足夠讓游弋踏實。
近距離仔細地看,他都快認不出霍域了。那些傷口和青紫像滾燙的潮水般湧進他眼裏,把本就擰在一起的心又燙出個窟窿。
明明很難受,面上還要笑着,游弋嘴角都快抽筋了。霍域不知道他的艱難,目光輕柔地看着他的眼睛,問他:“哭了吧小傻子?”
這句話配上他虛弱的嗓音,殺傷力十足,游弋用力咬了一下口腔裏的軟肉,堪堪扯出一個笑:“我可沒哭,醫生說你明天就能出ICU了我哭什麽?壯壯可哭了,哭得那個慘喲。”
霍域沒有揭穿他的謊話,配合地笑了笑,游弋又說:“爸媽他們沒通知,年紀大了,經不起吓了,等你好一點再告訴他們。我一會兒給他們打個電話,我這演技你放心,肯定能騙過他們。荻哥羅老師都在外面,都很好,別擔心。”
聽到這兒,霍域用指尖碰了碰游弋的手心,有些急切地跟他說:“告訴羅老師,他爸爸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油門卡死了。”
霍域說着有些難受地皺了皺眉。
大概是腦震蕩的關系,他腦袋裏天旋地轉,耳朵也嗡嗡的,像變了調又加了速的旋轉木馬,每說出一個字都有點想吐。
游弋趕緊騰出一只手幫他順氣:“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別操心這個,羅老師好好的,一會兒我讓他在門那兒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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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說話一邊幫霍域順氣,順着順着整個人忽然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定在原地不動了。霍域微微挑了下眉,游弋苦笑一聲:“有點兒不敢碰你了,身上也有傷是不是?”
霍域沒說話,擡起手腕示意他摸自己的脈搏。游弋笑了,他想起來六歲那年給霍域喂出腸胃炎,他哭得驚天動地,林秋荷拽着霍域的手送到他手裏,也是像這樣讓他摸摸霍域的心跳。
此時,他把手指搭到霍域手腕上,勻速而有力的脈搏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指尖,跟監護儀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有那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霍域先動了一下,捏着他的手說:“不怕了,都過去了,也別難過,我不疼。”
游弋忽然別開臉,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鼻息間都是藥味,鋪天蓋地的藥水味把霍域身上原本的栀子花香氣沖刷了個幹幹淨淨。
他可真恨啊,恨還無處發洩,只能接受。
再回過頭,他說:“我不怕,你也別怕,我就在門外陪着你,你好好睡覺。”
臨走時,霍域示意他靠過來一些,在他耳邊笑着問:“認罪書寫了嗎?”
游弋一愣,哭笑不得:“我寫,我馬上寫,出去就寫行嗎?”
霍域微微搖搖頭:“不急,出去睡會兒吧。”
雖然他這麽說,游弋還是覺得這認罪書是得寫了,躲不掉了。
他把自己過去的幾年混沌總結為兩個字——荒唐。
荒唐一場。荒唐到他都想扇自己兩個大耳光。自己把自己難了個半死,到頭來發現這題有且只有一種解法。
這一次如果不是他犯軸跑了,霍域當然就不會上那輛出租車。他會送他,會接他,怎麽會讓他打車?如果他不走,霍域根本就不可能躺在這兒。
跑這條路以後他肯定不會走了,那藏呢?
這些年他的愛肆意瘋長,無邊無際,哪能藏得住?同窗三年的紀聞栖能看到,只認識一天的護士姐姐也能察覺,就算拼了命藏又能藏多久呢?藏的過程中又得讓霍域擔心多少次呢?
何況,一場意外讓所有的情緒如火山爆發般噴薄而出,他忽然意識到他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把霍域拱手相讓,不放心把他交給任何人。
終究還是沒能活成個聖人。去他媽的親情吧。時隔五年他忽然想這麽痛快地喊一句。
一腔熱血湧上頭,脫了罩衣洗了手,整個人才慢慢冷靜下來。他看看病房裏的人,又想,只要霍域不給他判個死刑判個流放他就都能接受。什麽都能接受,只要他好。
入夜的醫院走廊,白晝般明亮。玻璃窗內外像是兩個世界。窗外是萬家燈火,窗內的人卻不知道過了今晚家還在不在。
霍域在病房裏睡着了,游弋趴在病房外牆上,擰着個眉開始寫認罪書。
紙筆是問護士姐姐借的,人家問他幹什麽用,他大言不慚地說:“嗐,寫情書哄媳婦兒。”
護士姐姐挑眉一笑,特意給他找了幾張信紙,粉紅色畫着桃心那種。
信紙是有了,游弋捏着筆卻不知道該寫什麽了。明明有一肚子話,提起筆來卻只寫下小芋頭三個字便沒了下文。
悠長的歲月,漫無邊際的思念和拉扯,從哪天開始說又從哪種心情開始訴呢?
谷壯壯伸長了脖子,想看看他寫什麽,奈何游弋捂得緊,什麽都看不着。
他傻乎乎地罵:“游弋你有病吧?什麽年代了你還寫情書?你寫你滾回家寫啊,在我域哥病房門外寫什麽啊?”
谷茁茁笑了,羅青意笑了,霍荻挑挑眉也笑了。游弋回過頭,從左到右看了看他們三個,最後目光落到谷壯壯身上,只剩一聲恨鐵不成鋼的嘆息。
谷壯壯看着那張苦瓜臉,幸災樂禍:“怎麽了?人姑娘不喜歡你啊?你不會是還沒戀上就失戀了吧?”
游弋氣得肝兒疼,甩給他一句:“閉上你的烏鴉嘴”。
一個字沒寫出來還被谷壯壯氣了個半死,游弋幹脆先跑到樓道去給他媽打了個電話。
于茉莉接起電話就罵:“你要死啊游弋,你還知道給我打電話啊?你跑就跑吧你把霍域也拐走幹什麽,他才回來一天你能不能讓他歇歇?”
游弋辯解不了,只能笑着給母親大人賠罪:“我的錯我的錯,來都來了我們就玩兒幾天呗,過幾天把人給你帶回去。再說他又不走了,你急什麽?”
于茉莉沒好氣地說:“你明天趕緊帶他買個手機,搞得跟失蹤了一樣。”
游弋昨天沒敢給家裏打電話,只發了幾條微信,說霍域找他去了,手機丢了。
這會兒于茉莉又問:“霍域在邊兒上嗎?你讓他接電話,你林媽說想幫他把衣服收拾一下,不知道他要放哪兒。”
“衣服不着急,我們回去收拾,你倆別管了。霍域都睡了,他有點兒感冒,明天吧,明天我讓他給你們打電話。”
“你看看,又給他折騰感冒了吧?”
游弋笑笑說:“怪我怪我。”
“不怪你怪誰?”于茉莉嘆了口氣,沉默一會兒又問:“你怎麽打算的?”
游弋還是笑:“您老別打聽了,饒了我行嗎?”
于茉莉又嘆了口氣,半晌才輕聲說:“兒子,有些事命中注定的,躲不掉的,往前走吧。你怕什麽呢?咱們家這麽多人呢。”
游弋不清不楚地應了一聲,說再考慮考慮。
挂了電話之後,他想,他怕的的确太多了,可面前只剩一條路,總是要往前走的。
那晚,他在粉紅色的信紙上寫:
認罪書:
我有罪,我的眼睛犯了罪。它看過睡着的你,看過壞笑的你,看過你明澈深邃的瞳孔和覆着細密汗珠的後頸,然後,再也不承認這世界的五彩斑斓。
我有罪,我的耳朵犯了罪。它聽過你的早安晚安,聽過你的溫柔笑語,聽過你埋進深夜裏的呢喃和随着胸腔起伏的平緩呼吸,然後,再也不相信交響曲的宏偉震撼。
我有罪,我的嘴巴犯了罪。晨霧散落的清晨,霞光四射的傍晚,以及,霓虹燈亂舞的深夜十字路口,它像一個犯了癫痫的啞巴,只會顫抖,顫抖,撲簌簌抖落滿地慌張卻說不出一句愛你。
我有罪,我的心髒我的大腦,我的指尖和鼻腔,我的每一處肌膚,每一縷發絲,日暮晨昏,年複一年,執迷不悟。
我把我的一切完整地交給你,包括所有激烈的、壓抑的和肮髒不堪的,也包括那些藏在山間風裏的,屋頂星空下的和每一個用力擁抱的縫隙中的。
我等在這兒,等你審判。愛我,或者判我個死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