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長絕
長絕
不久,有人告韓信反。
皇帝采陳平僞游雲夢之計,擒韓信。
韓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皇帝曰:“有人告你謀反。”給韓信戴上械具。
回到洛陽,皇帝赦免了韓信的罪過,改封他為淮陰侯。
張良随皇帝入關,韓信遠在淮陰封地。
“好想再去看看他啊,真是見一次見一次少一次了。”司念在院子裏曬着太陽說。正對着太陽,陽光有些刺眼,照得她有些想落淚,她伸手把眼睛遮住了,也一道遮住了陽光。
想去,可是不能去。
路途遙遠是小事,就算是要個把月,只要走對了路,早晚都是能到的。
可韓信現在是所謂的謀反之臣啊!
盡管皇帝其實已經對他很忍讓了,韓信對他說了“兔死狗烹”那樣的話,皇帝也就把他貶為淮陰侯,很明顯是要留了他一條命,但是韓信涉及到的罪名實在是太過敏感了。
韓信被安上“謀反”二字,不就是因為朝廷要逮捕鐘離昧時,他念在自己和鐘離昧私交甚篤,然後藏匿不報嗎?
張良是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也清楚有些事,是他自己的選擇。司念亦然。
本來不應當摻和這事的張良之前已經任性過一次,就是在皇帝尚在考慮怎麽處置楚王韓信的時候,上了一份奏書。
果然,皇帝上朝的時候半點沒有提到那份奏書的內容。皇帝退朝後,張良便在家裏喝喝茶下下棋,直到傍晚,皇帝一腳踹開了他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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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發什麽神經!”皇帝壓低了聲音沖着張良罵,“你他媽不知道朕為什麽要抓韓信嗎?”
張良道:“臣愚鈍,臣不知。”他當然知道。只是皇帝的心思,他只能暗度不能明言,有些話只能讓皇帝自己說。
“你愚鈍個屁!”皇帝暗罵了一句張良真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的高手,然後他還真的親自解釋了一番,“這些跟朕打仗的人,骨子裏哪一個不是驕兵悍将?他們跟随朕,有些是因為多年以來的兄弟情誼,有些是服朕懼朕,有些是要封地名利……可韓信呢?韓信要什麽?他什麽都不要,他只要朕的兵!要兵,好啊,朕給,垓下之戰前朕給了他這麽多,後面朕就拿回來,沒錯啊。結果他說什麽?多多益善?說朕善将将?那朕的兒子呢?有哪個善将将?”
皇帝對韓信真的是又愛又恨。他沖張良發了一頓火後,看着張良手邊的棋局,胡亂抹了幾下道:“你陪朕下一會棋吧。”
皇帝哪裏會下棋。別說下棋了,皇帝剛起事的時候連字不識幾個,韓信的韓字還不會寫,後來戰報看多了,才把字認全。
張良于是從頭到尾給皇帝開閘洩洪,幾乎是每子都在往裏邊送,好歹最後還是把皇帝送贏了,真是不容易。
“子房啊,朕真的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皇帝道,“如果韓信能和你一樣就好了。”
能一樣嗎?如果韓信能與他一樣,那麽就不叫韓信了。
“朕可以留他一條命,只要他不碰兵。”皇帝丢下了一句話後離去。
後一日,韓信徙為淮陰侯。
皇帝就這樣輕易把韓信放了?勸阻意外地順利,張良總感覺皇帝有別的考慮,可一時半會兒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他沒有兵就打不了仗,就産生不了威脅,大勢已定,他就算跑到別的諸侯那裏去,別人有了他也翻不了天,難道陛下還真有別的意思?”司念輕輕地問道。可是劉邦要是有別的意思,為何最後依然沒有留下他,難道他真的反了不成?
她尚且記得的歷史知識早已不夠用了,好多事她已經學會自己去判斷,可帝王的制衡之道往往夾雜着帝王內心的意願,不是多讀一點書就能理解透徹的,也許只有帝王本人自己能懂。
“北方匈奴為患,有韓信在會好些。我曾想過這個理由。”
司念知道絕對不可能是因為這個理由。
“匈奴太遠,将來叫他帶兵在外更不放心。”果然張良把自己反駁掉了,“重言的事,現在能有這個結果,已經很難得了,他只要能只做這個淮陰侯,性命無憂。”
皇帝的信任是很有限的,不能無休止地去消費。張良和司念太清楚這一點了,因此冷靜得顯得有些無情。這件事情結束以後,他們高興的時候就出去游山玩水,不高興的時候就在家躺着,不敢再去插手關于韓信的事情,也絕對不能再碰。
韓信一定會理解的,他對自己的情況很有數。他去年趕來赴宴,回去之前跟張良司念道別的時候問司念說:“陛下不知道你是我姐姐吧?”
“他不知道。”都不是一個姓,他們能碰頭的機會也并不多,誰能往這方面想去?
“那就最好了。以後最好也不要私下見面了,後面的事誰也說不準。”韓信又抱了抱不疑和辟疆,笑着對他們說,“你們都長這麽大了,我上次見到你們的時候,你們才一點點大。我要走了,跟舅舅說再見。”
“舅舅再見!”不疑和辟疆開開心心地朝韓信揮手。
“皇後、相國皆不可信。”司念見四下沒人,趕緊跑上前對他囑咐。
我有什麽好讓他們忌憚的?你還不如說皇帝不可信呢!韓信笑了一下,轉身離去。才走了兩步,他又折身回來,無視張良撞上來的目光,張開雙臂擁抱了一下她的姐姐。他還很年輕,像晨光般溫暖奪目。
這是韓信長大成人後,離司念距離最近的一次。
這也是他們見到的最後一面。
“重言會不碰兵事嗎?”司念和張良一起站在山巅,俯瞰着一片大好江山。
不可能的。
若再給他三十年,并且遇到一名不會猜忌他的皇帝,他一定會北滅匈奴、南征羌族……
韓信不是籠中鳥、掌中雀,他是天上鷹、雲中龍,征戰沙場、千古留名是他唯一的野心。
漢十年,有人告信欲反狀於呂後。
呂後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
相國绐信曰:“雖疾,彊入賀。”
韓信帶劍入。
他還未進去的時候,就聞到了裏面淡淡的迷香的味道。他随意地掃了一眼,看不見人,那些人想必是偷偷地躲着,只餘下四處的殺氣。
他嘲弄地一笑:“你們就如此懼怕我麽?為了對付我,還要用這種手段?還是想折辱我?”
因為你們沒有人可以戰勝我!
不,回憶一幕幕飛馳而過,他在最後的時刻終于明白——戎馬半生,無一敗績,他在疆場上完成了自己的心願,可朝堂之上,他遠遠不是他們的對手,包括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酂侯,包括現在後宮裏地位最高的那個女人。
他無懼這等低劣的江湖手段,可劍懸于頂,只要自己踏進了這個門,就不可能活着出去!
蕭何因何要幫着呂雉?只可能是蕭何在表明自己對于改立太子的态度。呂雉為何想并且敢陷害他這樣一位諸侯?一是他一直羞與呂雉、樊哙等人為伍,從來沒有站在過呂雉一邊,而他又是一個只要皇帝一句話,就可以重新獲得兵權的人,二是皇帝忌憚他不會刻意保他。
退,他不和呂雉站在一隊,就等于順着皇帝的心意,幫着劉如意,此等禍舉他如何能做?進,他違逆了皇帝,将來皇帝更加留不得他,叫他只能成為呂雉的羽毛,他怎能甘心!
張良,你說儲君之争,下注容易,抽身難!為何我不下注,也抽不了身?蕭何,當年你成全了我,現在為何要讓我走上這樣一條死路?
他抽出長劍,一道劍光閃過,血染長階。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教人間見白頭。
潛蛟化為金芒,點點飛向天宇。
世上再無潛蛟。
周圍埋伏着的宮女們見此情形,面面相觑。
其中一宮女問道:“現在怎麽辦?”
另一宮女答道:“他不是死了麽?那按照皇後的意思辦,然後回去複命不就是了?”
…………
上已聞淮陰侯誅,使使拜丞相蕭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
諸君皆賀。
張良和司念難得回家一趟。他們把埋在自家院子裏的幾壇酒挖開了,斟上兩杯,灑在身前。
韓信沒有給他們留下過什麽東西,連他的劍,在他死後都尋而不得。剩下的也就只有給司念的沉香手串,給張良的一副棋子,還有這幾壇酒。
當年韓信送酒與他們分別,今天他們用酒來祭奠他。
他們靜默地站了一會兒後正要離去,然後門外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是相國夫人。
便聽她說什麽相國已遭皇帝疑心而相國渾然不知,留侯最受皇帝信任,希望他能幫個忙救一救她家相國之類雲雲……她是不知道他們與韓信的關系的。
自古臣子一旦卷入奪嫡的漩渦,幾乎不可能抽身。這幾年,張良在太子的事情上一直有着自己的思量,他一如既往地遵循古老的慣例,從未改變過,只是不想浮出水面,成為衆矢之的。
然而群臣選擇劉盈的信念越堅定,皇帝改立太子的意思越決絕。皇帝早年受過的箭傷時常發作,這樣長期僵持對朝政絕無好處,他或許是在等一個人一錘定音,恰好張良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多年努力付之東流。
張良認為相國夫人的到來給了自己一個入局的契機。他并未急着表明态度,只先問司念道:“是做決定的時候了,你是想現在,還是再等等?”
司念向來對蕭何敬厭參半,這一點張良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她相信只要自己說一聲不,張良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扶一把蕭何,憑他的智慧,站隊也不是非要依靠這一件事。
蕭何死了又如何?韓信已經被他當成了給呂後的投名狀,再也回不來了。蕭何可以活着,可以繼續穩固大漢的朝堂,同時司念不想讓他太舒服地活着,還想利用他給呂後示個好,圖将來自己家裏的安穩。
相國夫人見張良态度不明,又見司念靜默良久面色冰冷,再次懇求。
“求留侯和夫人施以援手,相府願散盡家財,只求換得相國一命!”
司念于是說道:“夫人聽說過秦将王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