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暗流
暗流
漢五年正月,劉邦即皇帝位于氾水之陽。
皇帝曰義帝無後,齊王韓信習楚風俗,徙為楚王,都下邳……
天下大定。五月,兵皆罷歸家。
皇帝置酒雒陽南宮,大宴群臣。
皇帝曰:“列侯諸将無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
高起、王陵對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皇帝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餽饟,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範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
殿上歌舞歡騰,絲竹聲聲。皇帝坐在至高處,往下俯視着群臣。他看到自己特意請來的韓信,放聲縱酒,也看到終于把長發束起、一身玄色官服的張良,搖搖欲醉。
皇帝問韓信:“你看我能帶多少兵?”
韓信忘了形,是真的醉乎乎地說道:“陛下不過能将十萬。”
皇帝問:“那你呢?”
韓信傲然道:“臣多多益善。”
張良時常喝着藥,平日裏極少飲酒,酒量變差了不少。今日理應慶祝,小酌幾杯,已是半醉,怕別人繼續灌他酒,便裝作喝醉了一般,不在乎要行多少禮節,趴在桌上,微閉着眼。一聞韓信言,驚出背後一身冷汗,半點酒意也無了。
他眯着眼,更清楚地看到皇帝的嘴角向上彎着,眼底裏的笑意卻驟然消失。
但聽皇帝問道:“多多益善,何為為我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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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終于意識到自己失言,還好反應很快:“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此前,皇帝已奪韓信軍。
這次宴會,是韓信與張良的最後一次相見。
皇帝走上前來,戳了戳最早喝趴下的張良,喊了他兩聲。
張良渾然未覺似的,一動不動,還是旁邊蕭何推了他一把,他才如夢方醒地直起身子,懵懵地擡頭看向皇帝。
皇帝說道:“子房功勞甚大,齊地三萬戶,随你挑吧!”
齊地,三萬戶,多大的誘惑。
張良癡癡地想,如果他真的接受了這塊封地……那三萬戶,他一定會把屬于桑海的那一塊照顧得好好的,征最少的稅,別地方自有別人管,随便他去。三萬戶……一年會有多少的收入來着?這大概只有蕭何能算得清了。反正很有錢便是了,大概一輩子都用不完,除了每天吃吃喝喝陪老婆帶孩子,剩下的錢要不就把小聖賢莊修一修,重新建一個藏書樓?
張良嘴角勾了一下,一副醉意朦胧的模樣,又字字清晰地說道:“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原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
他暗暗地想:呵呵,齊國三萬戶,恐怕其他人的封地加起來也不及我一個人的。皇帝手下那麽多人在沖鋒陷陣,在其中有些人看來我只是每天養養病,動動嘴皮子而已。若受了那齊國三萬戶……皇帝手下的某些驕兵悍将,怕是想把我放火上烤吧?就像他準備封給曹參一萬戶遠不及蕭何時,難道就沒有壓一壓武将們銳氣的意思在裏頭麽?
至于曾經的儒家,還有小聖賢莊……這些就給後來人辦吧。當年孔子門生遍布天下,總留有星火,生生不息。
殿上喧鬧,他的餘光再一次掃向了大殿——樊哙周勃盧绾最早跟随皇帝起事,多年來一直以兄弟相稱,互相之間當然交談最歡;而像韓信,英布,彭越這樣擁有一方勢力的諸侯,你來我往客套非常;座中還有不少呂姓的将領,都是皇後的親眷,立下過無數汗馬功勞,因與皇帝豐沛老家的人更熟悉,他們更偏向于加入豐沛功臣們的圈子;深谙官場的蕭何,素有奇謀的陳平,卻和自己一樣暗暗觀察着。
皇帝回至龍椅,居高臨下俯視着群臣,将那些推杯換盞,交頭接耳盡收眼底。文臣,武将,兄弟,諸侯,就像交錯縱橫的棋盤,擺在自己面前,數十枚棋子已經落在了交點,留子亦或是去子,他還要接着再下。
後來皇帝覺得自己也有些醉了,回至龍椅上,一手撐着頭,歪歪地看向張良。
子房……你是這麽多人裏,最容易醉的一個,可從來都沒有醉過。
司念則在宮裏和家眷們一起慶祝,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就跟當年一樣,許多人灌她酒,她臉都不紅一下。
周勃的夫人不久前又給周勃生了個兒子,這孩子看起來很壯實,哭聲還極為響亮。
司念便送上了祝福:“這小家夥看起來這麽有勁,以後一定能成為一名大将軍。”
周夫人謝道:“多謝張夫人吉言了,孩子名叫周亞夫,我們就是為了這個意思起的名字呢。”
哈,原來周亞夫是周勃的兒子,那我眼光真的是越來越好了,看人準的要死。司念想道。為什麽史書上就沒有什麽“司念慧眼識周亞夫”“司念學堂給韓信取字兒”這種故事呢?
周亞夫結局怎麽樣來着?她以前看書就喜歡看一些開國的,後面的事就不太清楚了。她想了想韓信……算了,還是不要做大将軍的好。
總不能一副舉世皆醉我獨醒的樣子,于是她也漸漸假裝神志迷迷糊糊似的。
她不說話,一手支着下巴,舒服得很,頭稍稍側過,還正好能看到呂雉。
呂雉本來是美麗的女子,司念當年才見到她時,只覺得她長相大氣溫婉,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可是她經歷了太多辛苦。皇帝早年起事時她颠沛流離,彭城一戰中被俘,達成鴻溝協議的時候才被放出來,她又為皇帝生育了不少子嗣,難免容顏老去,風華不再。
司念其實挺佩服呂雉的。
古人的婚姻大都由不得自己,像呂雉這樣富貴人家的女兒,轉眼就被嫁給了大十幾歲的混混,只因她的父親認為劉邦必成大器。這還是史書上為了證明君權天授的說法,實際上她是怎麽嫁給劉邦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司念想象了一下,要是自己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忽然要嫁給一個老男人,就算這個老男人要當皇帝,那也還不如死了算了。她來到這裏的時候再怎樣也還是自由身,想怎樣活着能自己決定,也沒人逼她結婚,但呂雉是怎麽心甘情願做牛做馬這麽多年的?圖什麽呢?呂雉嫁給劉邦的時候,“富貴”二字跟劉邦一點關系都沒有呢!
司念對此只能在心裏感嘆一句——呂雉不愧是将來能把持朝政多年的女人。從正面一點想她,她是自己見過的最堅韌、勇敢的女人,就是時間久了,她的堅韌勇敢裏摻雜了不少別的東西,難免會有些變質。
當呂雉知道劉邦為了逃命一腳把孩子們踹下去時,當她歷經千辛萬苦回到劉邦身邊時發現他身邊又有了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時……哪一件件不是失望透頂,哪一件件不讓她心內成灰?
嫉妒便罷,自古哪個帝王沒有美人無數的,就權把這當作是榮華富貴的交換。可呂雉很快會意識到那個戚夫人惦記的還有太子之位……或許還有更多。她的失望、嫉妒,很快會變成憤恨,然後化成殺人的刀。
司念想了想那位戚夫人便覺得又可悲又好笑——說她心思單純吧她總是絞盡腦汁惦記自己不該得的東西,說她心思複雜吧她的心思跟直接寫在白紙上沒什麽兩樣。
司念覺得自己算挺善良的了,對付敵人的時候,都是毫不留情的,而呂雉……自然是要比她厲害好多好多倍的。
所以,作為呂雉的敵人,戚夫人不可能活。
曹氏,是和呂雉一起被楚軍抓走的,她們算是有同甘共苦的情誼在,她的兒子也沒有特別讨皇帝喜歡,構不成呂雉的威脅。
薄姬……司念對她幾乎沒什麽印象,直到後來司念聽說了她兒子的名字。
果然,後宮裏要想活得久,要麽就像空氣一樣透明,要麽就要絕對的智慧和手腕。
朝堂之上亦是如此。
漢六年正月,皇帝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皇帝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馀日夜争功不決,未得行封。他在雒陽南宮,從複道望見諸将往往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皇帝問張良:“子房,你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嗎?”
張良悄咪咪地道:“他們在說要謀反呢。”
分封不均必引動亂,項羽前車之鑒猶在。皇帝一聽大驚,手中不知道從哪個果盤裏順來的瓜子都掉了,問了一堆“為之奈何”這樣的話。
張良道:“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
群臣所共知……張良當然不會排除在外。可他偏不挑明,非要讓劉邦自己拿主意。
皇帝不假思索:“雍齒!當然是雍齒!要不是看他功勞多的份上,我早想殺他了!”
張良便道:“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
于是皇帝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禦史定功行封。
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皇帝欲都洛陽,張良勸其都關中。皇帝從張良言,是日駕,入都關中。
六月,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