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恩仇
恩仇
帳外寒風掀開營帳的一角,裹挾着煞人的碎雪,撲滅了帳中燭火,夜明珠熒光幽微,驅散不了深夜的黑與冷,只能大致描摹出人的輪廓。
張良往後撤了撤,整個人又重新站在了黑暗裏,深沉如深海的漩渦,鞘中的利劍,令人望而卻步。
天明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張良。他印象裏的張良總是一襲青衫,悠然談笑的,今天才發現,原來張良也會翻雲覆雨,定人生死,深不可測,眉目如淵。
他又看向司念。他還記得司念會陪她下棋,會給他親手做的餅,還會向他打探張良的心意。他彼時懵懂,只以為司念是一個什麽都知道一點的有些喜歡張良的姐姐,他如今借那泛着熒綠色的光,重新審視她時,才發現沒有了燭火,自己竟然連她現在是何模樣都看不清!
“天明,戰争早就開始了,你以為,大家還能回頭麽?”張良壓抑着胸腔中翻騰的熱血,異常平靜與冷酷,“沒有人想做他們的敵人。若非項王、範增處處相逼,我們也不會和他們如此決絕!”
天明自知說不過張良,只好先沖到司念面前質問:“範增、少羽,他們逼你們什麽了?”
司念一頂白裘似雪,幽幽啓唇,她的話語,也像冰雪一般徹骨無情:“鴻門宴範增一杯毒酒差點要了張良的命,從彭城歸韓路上埋伏的人馬當然也不是張良說的那樣來護衛他的,項羽殺了韓王斷他十年大夢……他幸得漢王賞識,成為漢王的謀士,他不為漢王謀,難道還要為項羽謀麽?張良是我的夫君,我不護着他,我護着誰?”
天明被司念的強硬堵得進退不得,他愣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什麽,後知後覺地問:“你讓我去送信,是不是料定有我在張良身邊,少羽範增都不會動他,楚軍的所有人都不會動他?”
天明能意識到此事的關竅,讓司念的語氣終于軟了半毫:“不是,這就是一個巧合。”
張良自然而然接過了話:“在你把信給我之前,信有人逐字檢查過,如果不是家信,這信他們能還到你手上麽?難道我的夫人遠隔千裏還能知道項羽會殺了韓王?範增要背着項羽殺了我?然後她在信裏告訴我要小心?我看到一封家信,除了知道她平安,還能知道什麽。”
天明将信将疑,可又下意識情願相信他們說的這是巧合——倘若沒有自己的存在而讓張良遭到少羽的手下暗算,他會因此痛心萬分,倘若是自己被利用而讓少羽放走致命的敵人,他會因此悔恨一生!
張良話鋒一轉,終于将方才留存給天明的善意徹底一掃而空:“戰争就是你死我活,成王敗寇!握手言談,平分天下,這早就不可能,讓項羽心甘情願,俯首稱臣,這更不可能!項羽是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不會丢下他的江東子弟,劉邦是威加四海的漢王,是将來的大漢皇帝,七年浴血,怎麽可能甘心接受別人讓給他的天下!”
天明如遭雷擊,晃了一下跌倒在地,掙紮了兩下爬起來往外面走去。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此刻已有半尺厚了,天明毫無察覺地一腳踩下去,又陷進了雪地。
張良,你說的我要欠你七個人情,說到底我只欠了三個,我也早已還清。從今以後,我們形同陌路,無恩無怨!
“愛己所愛,恨己所恨,無所背負,江湖自在!原來…原來你說的是這個意思……”
Advertisement
張良,你是一個絕對冷靜與理智的人,面對敵人會毫不留情地置其于死地,才能運籌天下,縱橫朝堂。司念,你應該也是和他一樣的人,如果不一樣你們也不會在一起。而我……我從小學的是仁義禮智,只适合與江湖朋友,過單純平和的日子!
雪地濕冷,風寒如刀。天明用手捧了一把地上雪,怔怔地想:少羽,你那邊也在下雪麽?
“念念,你說,天明會去找少羽嗎?”面對天明的恨意,張良一笑置之。他把燭火點燃了,四周明晃晃的。
“他會的,一定會的,作為朋友,肯定要見最後一面的。”司念說。
楚軍的營帳中,項王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數阕,虞姬和之,獻上最後一支劍舞,而後刎頸自盡。
天明闖進營帳,只見淚如雨下的項羽,懷抱安然長眠的虞姬。
項羽啞聲問:“你怎麽來了?”
天明低聲說:“我來帶你走。”
“天明,謝謝你。”他的師父範增早已作古,老師衛莊先前覺得已無可教他的便與他作別,落魄的關頭,手下士兵紛紛棄楚而去,好在還有天明記得他,這是他一生的朋友,這是他此生之幸。可是……“對不起天明,我不能跟你走。”
自古王者一條路,成者為王敗者寇!
項羽給天明斟滿一杯酒後說:“我是王,是西楚的王,怎麽可以就這麽棄了部下,揚長而去。就算沒有生路,我也要戰至最後一刻,守護楚國的最後一片土地!”
他提起自己的破陣長槍,肆意揮動,慷慨壯烈,即便是四面楚歌,受困垓下,只要他一日活着,楚國的軍旗一日仍在,楚國就一日不會倒下!
天明将酒一飲而盡。楚軍的酒真烈啊,烈得天明聲音嘶啞、肺腑如裂。
“少羽,你不走,我可以陪着你。”
是夜,項羽眼見大勢已去,率領八百精銳騎兵突圍而出。
天亮以後,漢軍得知項羽突圍,派五千騎兵追擊。
項羽渡過淮水後,僅剩百餘騎相随,行至陰陵,為田父欺騙,被漢軍追及。
兩百人,被五千人重重包圍。
天明帶着項羽一路沖殺,斬漢軍數百人,渾身上下鮮血遍布。他提劍再要刺向漢軍的胸膛時,一道熟悉的渾厚的劍氣把他激蕩開來,直直地把他帶出了陣外!
“天明,放手吧。”蓋聶聽說昨日天明來找張良求情,就知道今日天明一定會出現在項羽身邊。他于是暫時辭別漢王,來到了這裏,司念總覺得不太放心,也一起跟了過來。
“我救我的朋友,這難道有錯嗎?”天明沖着蓋聶吼道。
天明,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你是俠,應當是江湖潇灑,可項羽是王,他走的是王者血路。
你們就像兩條直線,偶然間由于命運相聚在一起,最終也一定會由于命運,分道揚镳。
“天明,你沒有錯。可你的朋友,是漢軍的敵人。”蓋聶也是俠,并非是要走王者路去争奪天下,他只是站在漢王這一邊,做漢王的護衛。
所以他說的是“漢軍”,而非“我們”。
個別字句之差,指向的完全是不同的意思——漢軍是漢軍,蓋聶是蓋聶,漢軍要圍剿楚軍,而蓋聶是俠,他不會。
所以蓋聶前來阻止天明,也是以俠的身份。
俠是什麽?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不論是楚軍,還是漢軍,都是天下的子民。
司念和張良在一起了這麽多年,早就擁有了捕捉人內心的敏銳,瞬間揣度到了蓋聶話中最深一層的意思,又驀然聯想到——無論漢王境遇如何兇險,蓋聶出手時也很少奪楚軍之性命。
蓋聶,一定會用各種辦法讓天明離開此地,最簡單有效的,就是動武,可是現在的天明,沒人知道他武功幾何。
于是她右手按上了劍柄。
不出她所料,蓋聶對天明說道:“天明,五千人圍攻兩百人,結果顯而易見。即便這五千人沒了,漢軍還有七十萬人。一切已成定局,你又何必徒增傷亡?”
“大叔,你不要攔我!”天明雙目赤紅,真氣四溢,額上青筋暴起,握劍的手在顫抖。
一邊是他最好的朋友,一邊是他最尊重的親人,不管他怎麽選擇,都要放棄一方,盡管這不是他的本意。最終,他手中的利劍緩緩提起,指向蓋聶的胸膛。
“天明,我必須要攔你。”
淵虹出鞘!
面對蓋聶,天明必須全力一擊!
劍起!
長虹貫日!碧霞當空!
劍落!
噗!
有血濺上臉頰。
誰的血?
滾燙地、粘稠地、順着劍刃滴落在天明的手上。天明懵了,腦海嗡嗡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他不敢睜眼,好像只要閉了眼,剛才就什麽也沒發生,眼前的這一切,也不是真的!
為什麽!
天明歇斯底裏地喊道。
你為什麽不還手!
天明,你今天來,沒有用你的墨眉,也沒有用墨家的劍招。你到底還是一個俠者,謹記着墨家的教誨。
天明,俠道王道兩條路,一個快意恩仇,一個只分生死。
蓋聶向後倒去,胸口血湧如注。要是剛才司念出手再慢一點點,天明的劍會直接刺穿蓋聶的心髒!
司念此時管不了周圍的一切,只顧着從口袋裏摸出了幾枚藥丸,給蓋聶塞下,用內力,護住蓋聶的心脈。
兩年裏,她試了千次萬次,試着去救各種各樣絕沒有必要再去救的人,終于,以前她覺得救不了的人,她會救了,覺得治不了的傷,她會治了。
蓋聶的血很快就止住。
“他活下來了。”司念坐在地上疲憊地說,“蓉姐姐,你的救命之恩,我還了。”
天明在一邊,長跪不起,放聲痛哭。
項王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
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裏,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馀創。
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
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
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
天明朝東方眺望,目送了少羽最後一程。
張良聽聞項羽自刎,心中微微凄然,然後朝韓國的方向一拜,将手中酒傾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