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破軍
破軍
漢四年八月,彭越斷楚糧道,韓信擊楚。是時,漢兵盛食多,項王兵罷食絕。項王乃與漢約,以鴻溝為界,中分天下。
八月,秋收早已完成。司念握了一把糧倉裏擠滿了的可愛的小米,眺望着綿延不絕的糧隊。
蕭何一直在關中,這麽多年下來,她一共就見過蕭何幾次,每次碰到了,都只是出于禮節,疏離客套地打個招呼。最初關中大饑,漢王為糧草發愁對着張良說“為之奈何”的場景,她還歷歷在目。眼睛一眨,幾年過去,糧倉裏面、麥、小米,居然都快放不下了。
這讓她有些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去看待蕭何。
“你覺得蕭何這人怎麽樣?”
“治國理政之能無人能出其右,我不如他。”
“不說工作能力,其他的方面呢?”
“其實我們跟他接觸得不算多,也就剛認識的那段時間裏聊得多些。”
“是啊!”
“若論為人處世……官、民、軍,他能把滿目瘡痍的關中平穩過渡到我們手中,化解各方面可能出現的矛盾……他在官場這麽多年,是一個最圓滑老道,也是與我截然不同的人。”張良思索片刻,拾起了零碎的記憶,“怎麽突然問起他來?”
“如果有一個人,你因為某些原因一直不喜歡他,但是他很厲害,甚至是對你有恩,會改變你對他的看法嗎?”指向過于明顯,司念發現自己還不如直接指名道姓。
張良并不問她什麽時候跟蕭何結下了梁子,只帶着點随性,爽快地說着:“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怎麽都也成不了喜歡,厲害就是厲害,怎麽也不會突然間變得不厲害,有恩嘛……對于不喜歡的人,不想還就不用還,這又不是欠債還錢,非要算得清楚。”
“哎,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連這點破事都要想半天。”
“不是越活越回去了,是這裏看不見的心思越來越多,讓你覺得不自在了!”
九月,項羽率十萬楚軍繞南路、從固陵方向楚地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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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機而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聽之。
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與韓信、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
漢王複入壁,深塹而自守。謂張良曰:“諸侯不從約,為之奈何?”
對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睢陽以北至穀城,以與彭越: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也。”
漢王曰:“善。”
滴水成冰的季節,夜空晦暗陰冷,像凝結成塊的生鐵,又沉又重。
張良邁出漢王的營帳,想呵口氣暖手,水汽幾乎瞬間凝結成冰。他披着一頂黑色狐裘,整個人仿佛立在濃墨裏,四周的篝火也照不暖冷冽的臉色。
當他回到自己的營帳,看到司念等着他回來的時候,才覺得自己亮堂了起來。
他明白彭越、韓信要的都是封地,可他們的動機,完全不同。彭越要的是利益、獎賞,而韓信要的……則是對兵馬、對戰争的絕對掌控權。
可張良不能把韓信最根本的用意擺在臺面上跟漢王說,因為漢王是王,是那個真正要掌控一切的人。
兩害相權取其輕,張良已經盡力委婉,說出了那樣一個很恰當的解決辦法,讓漢王把更多的地盤給了韓信,讓韓信有更多發揮的餘地,還幫韓信找了一個他在固陵沒有出兵的理由。
固陵一戰,韓信在大家都以為他會出手的時候沒有出手。固陵果敗,漢軍退至陳下,于是韓信趁楚漢陳下對峙時,揮師南下。
他知道,有張良在,陳下絕不會失。
他為什麽不把自己的構想告訴漢王?無非就是戰況緊急瞬息萬變,根本來不及通報;無非就是怕有敵軍的探子,把信件截獲;無非就是自己對戰場形勢的理解有絕對的自信,知道漢軍哪裏會贏,哪裏會敗。
于是他在戰場的一邊一步一步地帶着漢軍走向最終的勝利,張良在戰場的另一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他自己選擇的結局。
“命劉賈,英布北上,将楚軍合圍。”張良輕輕地開口,給十萬楚軍關上了最後一道大門。
“善。”
一錘定音。
十月下旬,灌嬰攻占彭城,英布進入九江,漢王繼續東進,項王退往東南。
韓信前中軍與楚軍交鋒,佯退。楚軍進攻,左右被圍。韓信率漢軍反攻,大敗楚軍于垓下。
夜已深了。奮戰多日,每個人都是疲倦的,卻無一人有睡意。
因為此時所有人都是心潮澎湃的!
五年了,一點一點從漢中走出來,經歷了多少的流血和犧牲,才有了今日!五年了,無數次的宵衣旰食,多少天的披肝瀝膽,才迎來這最後一戰!
承認吧,承認每一個人內心深處對于這個天下的野心!
有的人是為了至高無上的皇位統治萬民,有的人是為了分得天下的一角裂土為王,有的人是為了開疆擴土青史留名,而有的人是為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張良挑了塊高處,盤膝而坐,取出懷中玉笛,放至唇邊。
北風嗚嗚作響,也未能吹散他的笛聲,楚調悠揚婉轉地流淌,流淌到遠處楚軍的心上。
一支玉笛,彭城一戰力挽狂瀾,一首楚歌,雲中一曲破敵千軍。
漢王尋聲獨自前來,終于看見了剛剛吹奏完畢的張良。
“果然是你。”漢王說道,然後看看他身邊的司念道,“你也在。”
漢王對音律一竅不通,在彭城莫名其妙地逃出來以後,他問周勃:“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周勃回答道:“我聽見了笛聲。明亮優雅,很動情的那種聲音,據說隐士都喜歡吹笛,大王聽到的也是這種聲音嗎?”
漢王揣摩了許久,沒有說話。他是九曲回腸,城府極深,只要他不想說的,任憑他人猜測,沒人能知道答案,同時會把一些事情,永遠地記在心裏。
他這一回,沒有說“你居然還會吹笛”,也沒有說“你怎會在此吹笛”,他說的是“果然是你。”
聞言,張良攏了攏狐裘,輕咳了兩聲,聽懂了又像是沒有聽懂,回答了又像是沒有回答:“當然是我啊。他們都在領兵打仗,閑得還有心情吹笛的人除了我還有誰嘛。”
兩個心思彎彎繞又明白剔透的人碰到一起,說的話都像是在打啞迷,繞到最後還拐彎抹角地得到了問題的答案。
司念挽着張良的手笑眯眯地說:“現在吹完啦,沒得聽了,我們回去啦。”
司念還真拽着張良就這麽走了。
漢王注視着他們的背影,悵然無言。不管他将來會成為什麽樣的皇帝,多疑猜忌也好,深沉如淵也罷,他心裏總有一塊空白的地方,是留給這兩個人的。
張良和司念掀開自己的營帳時,赫然看到眼前站着一位故人。
“天明?”司念先是意外、驚訝、疑惑,然後當她意識到天明即将要做的是什麽事情時,心裏只有深深的遺憾。
天明怔怔地望着眼前兩個熟悉又陌生的人,不懂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想要問他們一個明白。
怎麽他闖蕩江湖多年,天下又亂成這個樣子?怎麽張良和蓋聶成為了少羽的敵人,而衛莊和少羽站在了一條戰線上?怎麽前不久才聽說楚漢要議和,一轉眼楚軍就陷入十面埋伏?
為什麽?
這麽多年發生了太多事情。楚漢間的多少次生死交鋒,為了漢王他是如何殚精竭慮,張良一時間根本沒有辦和天明說清。
有的事情真的不是刻意而為,真的就是說不清楚理由——張良最初沒想過會成為少羽的敵人,他只是因為韓王護送劉邦,不料少羽由于種種緣故殺了韓王,親手斬斷二人間最後一點故人情誼,張良從此跟随漢王,只能與少羽對立;作為鬼谷子的傳人,蓋聶就是見劉邦體恤百姓,可以有一番作為,才成了劉邦的護衛;衛莊就是覺得項羽合他脾性,看不慣劉邦這種地痞無賴的腔調,就做了項羽的老師。
只有第三個問題,張良是可以完完全全和天明講明白的,也是最殘忍的。
“天明,你知道前年楚漢荥陽對峙的事情嗎?”
“知道一點,不是你們還互派使者和談嗎?”
“那些都是做做樣子的。”張良句句如刀,“給項王創造和談的假象,為我們平定北方各國拖延時間。”
“鴻溝協議呢?那也是假的嗎?”天明不能接受。
“都是假的。”張良閉了閉眼接着說道,艱難地用最冷的心腸面對最單純的青年,“引誘項王率疲憊之師東歸,我軍趁機對其實施包圍。”
“這些主意,都是你出的?”天明幾近崩潰地問。
“是,都是我。前前後後有許多,都是我。”張良道。
那些曾讓天明傾佩不已的智慧,如今成為了他最好的朋友的催命符!
真是天意弄人!
天明絕望地轉向了司念說道:“三師婆,你說過的,你想要的是海清河晏,國泰民安……”
“太平天下是要靠自己打出來的,不是靠人贈送的。沒有戰争,哪裏來的太平?”司念借着燭光看向自己的手。細長柔軟的手,也曾手持利劍,披荊斬棘。她從不喜歡殺人,可也會手染鮮血,斬敵頭顱。
天明心中痛極,好像他心中那些一直堅守的、追求的、所謂的善良、道義,被一點點扯開、剪碎、凋零。
“三師公,你叫漢王放少羽一命吧,我會讓少羽做個承諾,讓他從此歸隐山林,把兵馬、土地,全部拱手讓給你們,讓他不再做你們的敵人。”天明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三師公,你一定會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