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抉擇
抉擇
“這是我從齊王宮裏找到的好酒,你真的不喝?”有棋無酒,便要少了一些風味,少了一些恍如戰場厮殺的烈來。韓信給自己倒了一碗,瞬間酒香四溢,豪情滿懷。
“多喝胃疼,你姐不讓我喝。”張良看着手邊美酒,還是有些心癢。
“大王這次居然是派你來,我還以為戰況激烈,他只會随便找個使者來應付一下呢。”韓信輕松地落下一子。
“我來之前把能想到的事都跟你姐交代過了,我不在的時候,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張良把棋子捏在手裏,遲遲未落,“是我主動請纓要來,因為我有話,必須要和你講。”
“什麽話?”韓信笑了,覺得張良是不是和她姐成親久了,變得和她姐一樣,跟個老師似的教導她。
哦,他差點忘了,張良以前本來就是要教學生的。
“你本不該做這個齊王。”
“我只是為了方便。”
“我知道。可是大王不這麽想,他以為你是要割據一方。”張良落一白子,然後把黑子提走,封了黑子一路。
“是,我就是要割據一方。”
話雖輕,卻铮铮有力,險些驚落檐上飛鳥,讓張良也毫無預料。
“我吓吓你的。”韓信可愛地一笑,接着道:“做了齊王,我就有更多的權力去招兵買馬,不怕漢王再抽調我的兵!彭城離齊國太近,只要掌控齊國,楚國必不會再将彭城作為都城,這樣更利于我們奪取彭城這塊兵家必争之地!楚國現在已成孤軍,只有盡快把齊國安頓下來,擴充實力,才能趁楚漢談判之機,楚軍尚未警覺之時,最快地将其包圍,然後,殲滅!”
張良算是徹底地明白了韓信的意圖——戰機轉瞬即逝,韓信最需要的,就是時間!有一個齊王之名,便好施雷霆手段,以最快地達到自己的目标!
這就是為什麽韓信會成為韓信——他不在乎那些勾心鬥角,雲波詭谲,他在乎的,只有親手打下的土地,眼前可得的勝利!
這也是為什麽張良再怎麽熟讀兵法也不會去成為所向披靡的大将軍——他喜歡揣度人心,運籌帷幄,為計深遠,他每走一步,都習慣往後看十步,二十步,甚至十年,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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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陳平對大王說了什麽?”張良一字不落地苦笑着說道,“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為守。不然,變生。”
韓信點頭:“換過來想,他說的其實不錯。那你呢?你說了什麽?”
“如果你不是我的小舅子,我會和陳平說類似的話。你給自己挖的坑已經夠多了,我不能再挖一鏟子。”張良心裏難過起來,還是拎起了酒壇,往自己手邊倒了一碗喝下。“大王已經明白了陳平的意思,就不需要我再說什麽了。你也知道,大王喜歡聽我的話,我可以編理由讓你不當這個齊王,可若這樣的話……你接下來恐怕真的連兵權都要沒有了。”
“謝謝。”韓信敬了張良一碗,“你懂我,知道我視戰場如生命,也辛苦你,跑了這麽遠來提醒我。”
“這個天下,好像就要快打下來了,花的時間,比我想象中的少了太多太多。重言,我能遇到你,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極為香醇的美酒,入喉時張良發現竟有絲絲的苦澀。
多年前沖冠一怒,到如今棱角磨平,曾經驕傲任性,到現在如履薄冰。
他變了嗎?
似乎變了,又似乎從來沒有。意氣風發的是他,深沉籌謀的也是他,他一直都是張良,張子房。
只是他看到韓信的時候,好像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張良的意識有些模糊了,他手晃着敬了敬韓信,又敬了敬天上的圓月。
終是高處不勝寒,有聚有散有悲歡,只願婵娟長明,知己長久,只願天下太平,再無争端。
韓信再要朝張良敬酒時,發現張良已經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他笑了一聲,把酒一口悶下,難辨滋味。
他在想那天他在桑海,偶然看見司念帶着張良去喝酒。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竟然一喝就是一夜。
後來他又遇了到他們,是在天中節的前一天。他看到張良的眼睛裏滿滿的柔情蜜意,像融化了的糖汁,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不知怎的就決定跑過去撞了張良一下,然後又看到張良伸手扶住了司念。
張良不就長得好看些麽?他哼了一聲,悶悶地想,甚至他聽見司念在叫他時,他也不想回頭然後看見張良的臉。
他後來找張良比劍,贏了張良半招。他于是話裏帶刺地對張良說道:“你的劍法一點殺氣都沒有,這樣怎麽保護我姐姐?羅網盯着你們小聖賢莊,你恐怕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你自己。”
“殺氣?那是對敵人的。你是敵人嗎?”張良烏發散落也不見狼狽,伸手捋平了因方才動手帶了褶的衣袖,優雅翩然如竹林居士。他不動聲色地嗆了回去,“怎麽保護你的姐姐,我自有我的人脈,如果你實在不放心,我不介意我手底下再多你一個人,你着什麽急。”
“花言巧語。”他不善言辭,只好憤憤丢下一句話走了。
他并非覺得張良保護不了她,畢竟張良只輸給他半招,他只是下意識覺得,司念更适合過自己的小日子,而不應該因為張良的緣故去摻和時間的各種紛争。
後來他去了一趟農家,繼續自己的事業,開始嶄露頭角,可回來的時候,桑海已經變了天。
他在司念家等到了張良,在黑暗中注視了張良許久,胸口憋着的一股氣忽然間就傾瀉下來。他對張良有埋怨,同時也在埋怨自己——明知張良是在故意嗆他,為什麽自己當初不服一個軟,在張良手底下又如何呢?還能離司念近一點呢!如果服一下軟,是不是司念就不會受傷?
可是他直到現在,都學不會服軟,學不會彎腰。他就像一把堅硬的利劍,劍鋒直指他要追求的,放棄身旁的所有,一路向前,永不回頭。
那張良呢?司念受了那樣重的傷,他可能感到過一點後悔和愧疚?韓信用力地戳了戳張良的肩膀,然後張良動了一下,又接着睡了。
月色落在張良的衣襟上,青衫上,在韓信的朦胧醉意中,好似墨梅浸了雪,翠竹染了霜。
韓信靜靜地看了一會,有些酸澀的彎了下嘴角,自言自語道:“阿姐,你的眼光真的挺好的。”
張良就像那雪中梅、山間竹,一身勁骨,也會背雪低頭、順風彎腰,可以化作春泥香如故,可以任爾東西南北風。
“你跟他在一起,一定會有好的結局。”
第二天清晨,韓信送張良至城外,兩人不得不分別。
張良道:“你的救命之恩,我還未還過,漢王對你早有疑慮,他那裏,我只能盡量。”
韓信卻毫不猶豫地回道:“我是救我姐,救你只是順便,我是還她的救命之恩,因此我也不需要你來還。你的命是我姐救的,你要還就還她一輩子,我是手握重兵之人,我的事,你碰了小心惹禍上身。”
“漢楚何談尚未完成,王後和太公在楚作為談判的籌碼之一,所以你此時千萬不要再妄自用兵了。”
“這我自然知道,下一次用兵,就是漢楚決戰之時了。”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何事?”
“漢王的寵姬戚夫人,總是暗中籠絡人,竟還差點打起我的主意。”
“你回絕了?”
“回絕亦是參與,我只能天天跑到大王那裏躲着,她再想尋我,也不可能尋到大王跟前去。”
“哎,你不覺得現在講這個太早了些嘛?”韓信一頭霧水,“你就是思慮過甚,一年不見你,怎麽都能看見你有白發了?”
張良搖了搖頭:“許多事只能想得不能做得,但是早晚會來,早晚會做,所以不得不先想!”
韓信俊朗的面頰上罕見地流露出了苦惱的神色:“這不是我擅長的事,你說将來若真在此事上生了枝節,怎麽做才好?”
這是天大的事,即便是張良也暫時無法保證自己一定會做出正确的選擇。他只能先說道:“能避則避,慎之又慎。自古王儲之争,下注容易,抽身難!一旦下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韓信皺着眉思索了一會兒,還是認為張良有些危言聳聽。呂雉雖被囚在楚營,可依然是漢王的王後,就算他沒能回來,她的兒子劉盈也還是嫡長子。這能生什麽枝節?一個寵姬還能翻了天不成?
這種九曲十八彎的事情他先擺在了一邊。他從齊王宮裏翻出來一大堆上好的藥材,已經讓人全部裝在馬車裏給張良帶走。王宮裏價值連城的東西數不勝數,韓信還想送他們一些實質性的東西留個念想,卻總覺得金碧輝煌的東西太俗氣,最後還是只有這一副用玉磨成的棋子最适合做禮物。
剩下就沒有別的什麽好送的了。韓信只能給張良幾壇好酒,好像在司念眼皮子底下張良真的能喝到一樣。張良這會兒倒接受得很快,也不怕回到了漢王那邊,漢王又打了敗仗到處亂竄的時候,酒不知道被丢到哪去。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兩人背向而行,走向了自己的路。
張良回去後把韓信對他說的話跟司念說了一遍,司念聽後嘆了一口氣,靜默不語。
韓信的選擇,她也懂了。
明月雖只會出現在夜深人靜時,清潤無聲,卻總有群星相伴,總有詩人舉杯相邀;朝陽會照耀大地,貫照天宇,可它一出現時,世人眼中只有光芒萬丈,而無其他星辰。
如果說張良是夜空中清澈如水的明月,那麽韓信便要做那光華奪目的朝陽。
舉世矚目,國士無雙。
司念想起來韓信小時候是為了史書上能把自己寫的高大上一些才改了現在這個名字。
“青史留名嗎?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