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千古
千古
“秦王嬴政滅楚前,認為王翦老不堪用,便派李信和蒙恬率二十萬,南下伐楚。楚軍故意示弱,且戰且退,從後突襲,大破秦軍。秦王親自向王翦致歉,并答應加兵請求,讓王翦統領全國六十萬大軍。出征時王翦向秦王請美田宅園池甚衆,為子孫置辦田宅,出關前又連續五次求賜美田,表明自己除了金錢之外別無他求。一年後王翦滅楚,再勝百越。最後,戰國四大名将,就他一人善終。”
張良道:“相國夫人想必已經聽明白了,便自己安排人辦吧。”
相國夫人拜謝後離去。
從此一別兩寬,再無瓜葛。
遠離關中的是非,張良和司念去端木蓉鏡湖的醫莊玩。司念現在天一冷就咳的厲害,只能去南邊一點的地方調養。
端木蓉邊哄着自己的孩子睡覺,邊問司念道:“你們出來玩,怎麽不帶着孩子?”
“他們每天都要念書。”
“把他們丢在家裏沒人管,能念好書麽?孩子念書沒有爹娘看着,光有夫子教可不行。”
“自然有嚴師教嘛。兩孩子事事省心,除了一件事。”
“什麽事啊?”
“他們沒一個人想要侯位,白送都不要,天天商量着着以後怎麽把這個位置推了,然後一個去跟着他老師學醫,一個說要去當俠客。”
“做個閑散侯爺不也挺好麽,這樣不差錢。”
司念搖頭:“他們就是不要,連個侯爺的名頭都不想要,我也沒辦法。”
端木蓉笑道:“龍生龍,鳳生鳳嘛。”她一擡頭,見手下的小學徒跑來說有幾個穿着普通卻看起來很貴氣的女子過來,問留侯是不是在此處。
呂雉都不遠萬裏地屈身草廬了,真不知道是通過什麽辦法摸到的這裏。司念不能得罪呂後,也知道自從她和張良保了蕭何一命後,呂後遲早會要求他們出山。這些事不是她能代替做的,她只能出去找和蓋聶比劍的張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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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身處江湖,對朝堂之事依舊是一清二楚。他象征性地聽了幾句後,留給呂後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錦囊。
呂後是皇帝年輕時明媒正娶的妻子,讓嫡子做太子,天經地義。雖說劉盈性子平和,沒有開天辟地之能,但當個體恤百姓的皇帝,他還是能做到的。與皇帝開創偉業的堅勇氣魄相比,休養生息、穩固國政,才是往後幾十年最重要的基調。
這只是張良的第一層意思,那第二層……自然是為了向呂後表明,自己其實是和呂後站在一條戰線上的。皇帝年事已高,太子還不能完全獨當一面,這樣可以給将來的自己,留個清淨無事。
可他的內心深處,皇帝也好,呂後也罷,他會不站任何人。
司念在很久以前,在看白起的故事時問過他:“你認為,什麽樣的臣子,會有善終?”
他當時說:“遇明君,則忠于國;遇昏君,若國存,則忠于君,若國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站的是天道,他認定劉邦是明君。
易儲之事,嚴格來講,皇帝只能是那唯一的決定者,臣子若有異議,不論關乎私心還是大局,一旦明示,敗了禍及家人,成了也遭人忌。
轉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錦囊中提到的四個人,并沒有有通天之能,但張良篤定可以通過這樣的手段,暗示皇帝朝中勢力正在偏向誰,一旦皇帝認為有一方成了壓倒之勢,此時一切便塵埃落定。
然後片葉不沾,功成身退。
只是……皇帝打天下的時候立太子,是為了鞏固後方做給別人看的,現在皇帝一直要想着改立太子,恐怕是真的在考慮身後事了。
漢十二年,皇帝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馀,須眉皓白,衣冠甚偉。
四人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
皇帝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後真而主矣。”
大半年後,張良和司念回到關中,檢查完孩子的功課,收拾行裝準備帶他們回到封地。
臨走前張良去了一趟宮裏,徹底地與皇帝作別。
張良與劉邦于留地相識,又受封于留地,君臣一場,有始有終。
“子房,立太子的事,是你的主意吧。此事,你尚有見不到處。”皇帝難得地,對張良的話提出了異議。
未登最高處時,總有浮雲遮眼。皇帝位置坐久了的時候,已經逐漸習慣從高處望遠。
皇帝想到從前他遇到問題時,張良有時不會直接回答,而是先問幾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然後逐漸剖析,最後讓他豁然開朗。他便學着張良的習慣問道:“你了解女人嗎?”
張良愣了一下,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本來想說了解的,可回首半生,他發現自己就了解一個女人。
那應該算是不太了解吧?
皇帝看着他難得發愣的樣子,突然就想明白了其中緣由,很好玩地笑了起來:“你不了解別的女人,自己的老婆總是了解的。”皇帝遠遠地看着他,覺得這麽多年下來,他既多了幾分世外閑散高人的味道,又多了幾分煙火氣。
“必須的。”張良這下回答得極快。
“那她好說話嗎?”
“得分人。”
“你們吵過架嗎?”皇帝覺得他倆可能真沒吵過架。
“辯論算嗎?關于刺殺嬴政的可行性?關于是否統一文字?論郡縣還是封國?以儒治國還是以法?……”
哇,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分明就是文化人之間的調情。“你們意見不一的時候,孩子是聽你的還是聽她的?”
“他們小的時候就坐旁邊聽我們辯出結果來就好,現在大了嘛,他們認為誰有道理就聽誰的。”
“這樣挺好,有自己的主意。”皇帝點頭,“可我那兒子就是個沒主意的。”
“不能叫沒主意,頂多就是性子軟了些,輪到二選一的時候,總是想每處都選半個出來。”張良教導過劉盈,對劉盈的性子熟悉的很。相比之下,劉如意在這方面要好許多,但他在其他方面上,也沒有高出劉盈太多。
“如果皇後在他旁邊的話就不同了。”皇帝疲憊又無奈的說,“就算他已經做好了決定,只要皇後提出點什麽,他肯定會糾結半天,結果最後幾乎次次都聽皇後的。”
皇帝歇了一會接着道:“你們一直在一起,一直陪孩子長大,有些方面自然想不到。我和皇後就不一樣了。我早年起事,離家多年,所以太子從小跟着皇後生活,對皇後言聽計從。”皇帝語氣漸冷,“朕了解皇後。她很能幹很聰明,會把想要的東西牢牢抓在手裏,而她的身後還有一個大家族,你看樊哙,不都娶了她妹妹麽。哎,如果她不這麽聰明能幹,或者身後沒有別人就好了。子房,看得出來,你和韓信關系很好,其實韓信的事情,不是朕的主意,朕把他封為淮陰侯,就是想暫時留着他,但也不會刻意保他。他被朕提拔于卒伍中,一直是站朕一邊的,朕怎會主動毀去?”
這就是為什麽皇帝明明知道自古廢長立幼必然是引禍之舉,還非想立如意為太子!因為戚夫人只有那些大家都能看到的野心,戚夫人的背後沒有那麽多親眷!
原來不管讓誰當太子,背後都有一層深深的隐憂!原來皇帝真的是面臨着兩難的局面,而張良,只是給皇帝找了個最正當的理由,幫皇帝下了個決心。
在洛陽的那一場慶功宴,是衆多生死戰友聚得最齊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今茶涼酒散了,席間笑語猶然在耳。皇帝一直更喜歡“沛公”這個稱呼,彼時大家都只是簡單的兄弟,沒有隊伍,沒有利益,不需要去掂量得失,平衡勢力,而現在只剩下了君臣。
至于走到這一步……後悔嗎?他不後悔。遺憾嗎?他也遺憾!
“我是真的喜歡如意,他像我。”
“我知道。”
“我本來想,讓他當個太子,好讓他手下有一些人。”
“這樣會更加讓如意被皇後記恨,就如意手下的那幾個人,夠用麽。而且,就我所知,不論動機,大家都是站在劉盈這邊的。”戚夫人沒什麽強硬手腕,更不懂國家大事,如意年紀太小,就算當了太子,也未必能坐穩。
沒有辦法,讓如意做太子這題,就是這麽無解。如果如意和戚夫人将來能低調處事,也許能有個好的結果?
不過還好,皇後的這題,是有解的。
“绛侯穩重常年帶兵,曲逆侯素有奇謀,此二人,陛下可将大事托付。”
張良今日對皇帝說了一堆的“你”字,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面前沒有如此講究君臣禮儀。他此時突然又說“陛下”,是最後一次,為皇帝處理國事,為大漢再釘上一根柱石。
皇帝方才差點習慣性地想接着問張良別的事情,比如那些不停叛亂的小國怎麽樣才能讓他們安頓。他後來覺得,算了,有些事,就交給後人做吧。
不管那些人再怎麽蠢蠢欲動,掌握絕對優勢的始終是我大漢。荥陽對峙的時候,你阻我封國,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大漢,是為了犒勞功臣而分封,再過幾年,當朝中有絕對優勢控制地方的時候,變成像秦國那樣不就好了?
他有些費勁地站起來,走進了些,方才他坐遠了,一直沒看得清張良的臉。
遙想當年初遇,他敗軍奔逃,他青衫白馬,再看如今,他登臨天闕,他早生華發。
“你夫人呢,沒和你一起來嗎?”
“她在收拾東西,收拾完了全家一起去留地。”張良本來想再說一句她也不想到宮裏來,終是沒有說。
“那你們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是的。”
皇帝顫着手,竟對張良行了一個當年的禮。
“你們保重。”
“你也是。”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