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肝膽
肝膽
劉邦聞得張良歸來,未及穿好鞋履,只穿着襪子匆匆跑出營帳,緊緊拉住張良的手,熱淚盈眶。
“子房,我日盼夜盼終于把你盼回來了,你最近可好?”
“多謝大王牽挂,臣,安然無恙。”
“夫人可還安好?”
“她生了一對雙胞胎,還在漢中調養着。”
“男孩女孩?”
“男孩。”
“那你真是好運氣,一下添了兩個兒子!”
“男孩将來頑皮,令人頭疼得很……”
“子房,你如今回來了,還走嗎?”
“臣,不走了。”
“來人,拿酒來!”
劉邦一腔豪氣直沖霄漢。他親手點了碳火,溫了酒,與張良暢議天下大勢,三樽熱酒下肚,他謙謹地問道:“依先生之計,我軍下一步該當如何?”
“漢王欲圖天下,明确誰是眼前的敵人、誰是最終的敵人最為首要。臣觀各路諸侯兵馬,其中實力最強、聲勢最大、意志最堅者,唯有楚軍。然漢楚實力懸殊,我軍只能先平其他諸侯站據要地擴充兵力,最後圖楚地。”
“若項羽和範增察覺我軍的意圖,為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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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患寡而患不均,早就聽聞齊地田榮因為不滿封地一事聯合彭越叛亂,引得北方趙國亦有反心。臣離韓前,以感念楚王派兵護送之恩為由,特意給他留了一封信,先言不記恨韓王一事,再建議平齊趙之亂。”
“哈,他真信了?”
“他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齊趙不平,後方不穩,他無暇顧及我們這邊。”
“子房啊,你真是……像一頭詭計多端的狐貍。”
“大王過獎了……”
劉邦海量,千杯不倒,張良說得投入,不知不覺腦袋開始發沉。劉邦興致未減,與張良同榻而眠,暢聊三日。
漢二年,漢王出關,河南王申陽投降。
三月,漢王從臨晉渡河,魏王魏豹投降。
四月,漢王率領五路諸侯伐楚,趁楚與齊交戰分身乏術之際,攻入彭城。
彭城,兵家必争之地,對漢王而言卻好像是撿了天上掉下的餡餅,毫不費力、唾手便得。
絲竹陣陣,香氣沖天,殿宇之上,盡是風流。
“不是說項羽很厲害嗎?哈?就這?”劉邦衣衫不整,發絲淩亂,一手攬過身邊美人,調笑着說着。
除了劉邦沒人能看的下去這樣的場面,勸谏的人一批又一批,無一例外地都被轟了出來,這一次,張良也不例外。
入關的時候能勸住,并不代表現在也能。一個人的本性壓抑得太久,或早或晚,總有爆發的時候,能讓劉邦清醒的,或許只有鮮血。
張良拂袖而起,望着圍在門外的衆人,一句“大家做好戰敗的準備吧”到了嘴邊,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未言勝,先思敗,這雖說是任何為将者都懂得的真理,可是大敵當前,此話動搖軍心,他只能放在心裏,怎麽可以就這樣對着這麽多人說出口?怎麽可以!
張良反複掂量着措辭,發現自己連“準備撤兵”都不能說。
他只是一個謀士。
全軍撤退的決定權只在漢王手中,總不能讓人綁了漢王,然後一聲令下讓擠在彭城五十萬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他有些羨慕韓信起來——情況緊急的時候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能解決一切,也不用具體告訴漢王是如何的布置。
剩下唯一的選擇,就是固守。
春夏之交,正是雨多濕氣重的時候。數夜未眠,張良的左肩竟開始隐隐作痛。他忍着身上的不适,緩緩說道:“守好東邊和南邊。”
樊哙問:“那其他方向呢?”
張良反問:“大将軍不是說派兵來支援麽?你可還記得他說派了多少人?”
樊哙恍然:“他的大部分兵力尚在穩定三秦,能帶來的也就這兩萬……沒錯,這點兵力,就算是他親自來守,也顧及不了四面!”
夏侯嬰問:“那為何我們只守東和南?”
張良又反問:“如果你是韓信,你會派人守哪面?”
衆人尚未來得及回答,他就閉着眼睛按着太陽穴接着說道:“北面離項羽最近,西面地勢開闊,項羽容易進攻,所以這兩處韓信必派人來支援。我們的重點,更要放在剩下的東和南,尤其是南。”
樊哙道:“張良先生放心,五十萬守個城東城南,綽綽有餘了,韓大将軍那邊人少的話,我們還能支援一點呢!”
張良在心裏長嘆了一聲後說道:“東面地勢狹窄,從此處進攻對項軍不利,不過不能排除項軍從此處進攻的可能。最後只剩下南面了……這是項羽最不容易攻打的地方,因此也是最容易被我們忽視的地方,但又是最重要的地方,因為我們的退路也在那裏。幾位将軍還是商量一下,派人緊盯着南面吧。”
曹參道:“行!你也別那麽緊張嘛,我們這麽多人都在呢!五十萬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項羽淹死,我們現在就去研究一下。”
張良望着幾位将軍吵吵鬧鬧離去的背影,無奈又疲憊地說:“蓋先生,你有什麽想法?”
“顯然,他們都太輕敵了。”
“将領都尚且如此,更何況手下的士兵。如果重言在這裏就好了。”
蓋聶作為漢王的護衛,對軍政大事了如指掌卻無心參與,只會私下和張良表達一些看法。張良知道這一點,也向來十分尊重,可凡事總有例外。
“蓋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托。”
“何事?”
“若彭城一戰真敗了,請務必保護好漢王。”
“那是我分內之事。”
“到時帶漢王往西南,有生門。”
若一道驚雷落下,蓋聶聽着都倒吸一口涼氣:“洩露天機,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我知道!”
“真的沒有第二條路?”
“不管後面發生何事,勞煩你幫我瞞着內子。”
“那你呢?你怎麽辦?”
“我會在我該在的地方,等你們。”
五日後,項羽突然南下從西突襲蕭縣斷漢軍退路,轉而北上直取彭城。
漢軍腹背受敵,一路潰敗,逃入睢水,溺死者不計其數。楚軍将漢軍團團圍住正待聚殲之際,忽一陣大風猛襲而來,瞬間飛沙走石,天昏地暗,移星易宿。
天清月明時,劉邦已僥幸逃脫,戰場之上只餘悠悠笛聲。
與此同時,在端木蓉的醫莊裏,司念剛給病人包紮完傷口,一擡頭,鬓邊玉簪悄然滑落,“叮”的一聲,碎成兩段。
她把簪子撿起來,看見斷裂處稀碎的模樣,心慌、悲傷……百般滋味直沖心頭,就好像回到了張良刺秦的那一天,看到了他從戰場上下來一身是血的樣子。直到有一星刺痛,才發現碎片割破了手指。
她猛地沖進屋,把在逗不疑和辟疆的端木蓉吓了一跳,連帶着孩子也哭了起來。
“出什麽事了?”
“不知道……就是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司念抱着孩子,幾近落淚,同時又異常地冷靜下來。
不管遇到什麽都不要亂!她不停地告訴自己。這麽多年,這麽多事,她都應付得很好,這一次,她也決不能出錯!
“別想太多,這幾天從東邊來的病人不都說漢軍進攻順利麽?”端木蓉安慰道。
司念不知道病人的身份,不知是敵是友,平時怕被有心之人盯上不會多問有關戰事的情況,只會裝作無心似的随口問個一句半句,然後扯到別的話題。所以太具體的事情,她并不知情。
“那幾個病人有沒有回去?”
“沒呢,都安排在池塘邊上那一間。你要不再仔細問問?這樣好放心一些。”
司念抱着還在哭的、任何人見了就覺得可愛的辟疆,找到了那幾個病人,問他們有沒有覺得身體舒服些。
“好多了呢。”一位老太太見到辟疆更生喜悅之情,“咦,你家孩子長的可真漂亮啊!”
“幸好随我,孩子他爹長的可難看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君長什麽樣也由不得咱們挑呀,只要人老實勤快,就這樣一過,也就是一輩子。哎喲,看我這個腦子,我看這醫莊好像就你、端木姑娘,還有幾個學徒,你夫君是做什麽的呢?是一直在外邊嗎?”
“哎,他是個小攤販,他送我來看毛病後,怕家裏的生意耽擱便回去了,結果大半年了音信都沒有!我找個了朋友幫忙打聽,原來他大半夜的被章邯的人抓走充軍了!”司念面露悲戚之色,啪嗒啪嗒地掉眼淚,“他現在杳無音信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就之前聽別人說章邯被漢軍打敗了。漢軍有這麽厲害嗎?要是我夫君逃到漢軍那邊,能不能撿一條命?”
“姑娘呀,快祈禱你的夫君,投奔漢軍吧。”另一個老妪哭訴,“我的兒子,就在楚國當兵。據說漢軍一路獲勝,集結了五十萬大軍要為義帝報仇,攻楚呢!我的兒啊,要兇多吉少咯……我天天想我兒啊,都睡不着……”
集結了五十萬大軍攻楚?!漢軍掌握了這麽大優勢?不對啊,現在劉邦稱王才第二年,哪有打天下打這麽快的?韓信連北方都沒平定呢,要是這一仗漢軍贏了,後面哪來的垓下決戰?
五十萬攻楚,這場仗要勝便是大勝,若是初戰不利,漢軍依然有機會憑借人數優勢反敗為勝,而現在看來必不可能勝!所以,此戰必是大敗!
一顆心直墜谷底,指甲已将掌心刻出血痕。
司念竭力克制着幾近噴湧而出的情緒,叫來端木蓉的小徒弟安慰這位老人家,自己趕緊一路小跑回去跟端木蓉說道:“我想起來一些事情,必須要回去一趟,孩子們麻煩你照顧一段時間了。戰場太兇險,我功夫比較好,只能我去。”
端木蓉瞬間紅了眼睛:“他們在哪裏,你知道麽?”
“之前是在彭城交戰,現在在哪裏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猜猜看……彭城三面阻山,一面臨河,南守則略故韓、齊魯,北守則瞰淮泗,向西又連中原,故于兵家為攻守要地。漢軍撤兵必不會向東,向南皆是平原也無多大好處,北撤進山地亦不方便,所以漢軍定是往西圖中原,下邑,砀縣,荥陽……方向不錯,去找一圈肯定能遇到。”
“那你喬裝改扮一下,不要遇到項羽的人馬!”
“別擔心,我就是不太放心想過去看看,很快回來。”
“你千萬要小心!”若非情況緊急,你等張良回來便是了,何必這麽急匆匆的?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以至于你為了不讓我跟着去,要把孩子托給我照顧?
發生了什麽?五十餘萬漢軍被三萬楚軍突襲,一夜之間,一潰千裏。漢軍逃入睢水,溺死者不計其數,“睢水為之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