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蒼天
蒼天
“你什麽時候跟他這麽熟了?我記得他就很多年前撞了你一下而已,那時候我們還沒在一起呢,可他上次來醫莊的時候竟然就已經猜出來我們成親了!”司念知道張良也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人,她是聽上一回韓信跟她提到張良時的語氣,才感覺他們兩人之間有什麽恩怨情仇,而她是不知道的。
那真的是十分久遠的事情了,以至于讓張良想了一會才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桑海,你翻牆找我那次?”
“當然記得。”那天發生了太多讓她開心的事,司念當然記得,但是她後來從來沒有主動提及任何關于小聖賢莊的一切,除非張良自己願意講起。
張良說道:“那天晚上我送你回家後,碰到他在等我,我于是和他切磋了一番。他是想看看我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也想看我有沒有能力保護你。還有你請我喝酒那次,我感覺後面有人跟着,原來也是他,他是怕我傷害你。”
司念輕輕搖着懷裏的兒子,柔着聲說:“韓信這小子看不出來,還挺有良心。他打仗倒是厲害,做別的事情傻裏傻氣,想悄悄關心我還不留名,不知道他怎麽想的。”
“他可能,所有的天賦都在帶兵打仗上,其他方面少根筋也很正常,就像我做飯不好吃一樣。”
做飯不好吃不是什麽大事,可韓信,從小就是悶悶的,不到讨論兵法的時候,“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一類的詞語和他完全搭不上邊。
“帶兵打仗的人,如果性子太直,不會是好事。”司念垂眸,一種避無可避的悲惋好像在幾年後的将來等着她。
張良立刻就明白了司念所想,再聯想到百年前的數位名将的歸宿……他于是說道:“軍令如山,将有一言,士兵皆當赴死血戰!軍中最重要的就是軍功與威信,不是這樣的性子,帶不好兵。”
“你說得對,性格決定命運,看來是真的。”
張良忽然問道:“之前敵人要殺我,你出劍時可曾猶豫過?”
算下來也就兩次,一次是在博浪沙,一次是在鴻門宴。
司念當然是搖頭:“未曾,不然你哪裏還有命在。”
“以你現在的武功,上陣殺敵絕非難事,那為何你非到萬不得已不會出手呢?”
司念聽張良在明知故問,有些不明所以,還是順着他的話回答着:“殺敵人很容易,就像切一塊被扔過來的肉,只要割破頸間動脈或者刺穿心髒對方則必死無疑。可他要是不殺你我,我就去砍,我心裏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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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理,一個人想走什麽樣的路,全在于自己的選擇。他可能只是做了一個自己一直以來最喜歡的,最舒服的選擇!他或許有能力,但是他不願意那樣做!”
司念聞言沉默着思索了片刻,那一點傷感終于像粉末般稀釋在水裏蕩了開去:“你比我懂他,你們一定能成為最好的朋友。”
張良自然而然憶起自己當年在桑海初遇韓信,加上那一串沉香,居然就能将自己攪得醋意翻騰,不由失笑。現在他回頭想來,如果不是韓信而是別的男人送她這種小物件兒,他還真不會把那人放在眼裏,可正是韓信的出現,叫他第一次覺得沒有什麽信心贏他。幸好他們并非對手。
“已經是了。”他的語調裏帶了些俠客們痛快的味道。
“那你們比劍,誰贏了?”司念居然還能把話頭轉回來。
張良掙紮了一下,轉過頭邊把孩子們抱到旁邊小床上去邊說道:“……切磋而已,哪有什麽勝負。”
司念一見張良這樣,就知道他肯定是輸掉了:“他上次來時,一副要找你拼命的架勢,好像你什麽時候得罪了他似的,奇奇怪怪的。”
“我去你家把你藏的那些書搬出來的時候,碰到他了。”
在那段日子裏,每日的殘陽都凄如血色,好像小聖賢莊的大火還沒有燃盡,國仇家恨,一齊凝固在重重煙雲裏。那些美好的、懷念的、痛苦的,被碾碎了雜糅在一起,剝開了是寸寸鮮血淋漓,幾乎要将人的理智吞噬殆盡。
張良在城外養了十餘天傷就喬裝改扮偷偷回來。小聖賢莊不存在了,司念生死未蔔,她提前藏了不少書籍在家裏,還抄了許多副本,上面有她的字跡,有她的溫度。
她把書都藏得很好,都藏在她床底下的密室裏,密室還請班大師改裝過,讓秦兵幾番搜刮均一無所獲。
張良挪開床,點了蠟燭仔細端詳地面上的痕跡,只見其中有的磚塊上有細微的小字,原來是子醜寅卯戊己庚辛之類,稍稍用些力還能往下按。
“這應該是要按照一定的順序才能打開。”張良略一思索,試了試司念的生辰,并不行,再試了試自己的生辰,暗道豁然打開了。
他已分不清楚心裏是怎麽樣一種感受,只感覺自己痛到麻木的心,好像一面被人捏着狠狠地揉碎,一面強有力地掙紮着提醒自己還活着。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兩手支撐在牆上,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心酸滋味,就連身後有人來了,都毫無察覺。
他正要回頭時,一把劍早已抵上他的後心。
感受到了一陣熟悉的氣息——是強大而有壓迫感的,又克制着致命的殺氣,他緩緩轉身,确認是韓信的時候,緊繃的神經驟然放松下來,愧疚着說道:“是你。”
韓信冷冷地逼問:“我姐呢?”
“……我不知道。”
韓信嗤笑了一聲:“不知道?”
“她被楚南公救走了……我找不到他老人家。”
韓信盯着眼前頹唐的人半晌,終于把劍放下,暫且放過了他:“我師父要救的人,一定是有理由才救,且一定能救活。”
“楚南公是竟你的師父!那你能否告訴我,如何能尋到他?”
韓信看着眼前的人,右手緊握劍柄,用力克制心底的憤怒。他特別想揮拳朝張良漂亮的臉上猛砸一頓,或者是叫張良跪着求他,他才會願意把地方告訴張良。
可他到底沒有這麽做。
張良是誰啊?他是曾經風頭無兩的小聖賢莊三師公,在面對秦國的圍剿時也寧折不讓一寸彎;他是姐姐的愛人,自己再怎麽生氣也不能真的拿他怎麽樣。
“谷城山腳下有一塊巨石,你可以去那邊等他,也許要等十天半個月,也許十年。如果你找到了我姐,你自己跟她去說抱歉。”韓信歸劍入鞘。
“多謝。”
“你來是要找東西?”
“好有個念想。”
“要幫忙嗎?”
“找一根簪子,一串手串,再帶幾卷書。”
張良在谷城山等了三個月,終于等到了楚南公。
又過了近三年,張良和司念才得以相見。
所有的事情被張良删繁就簡、避重就輕,變成了一句話:“他是來找我算賬,說我沒保護好你。”
司念道:“這有什麽好算的?真要有什麽事算賬也沒用哇,那些事情又不怪你。再說了,我好好地站在這裏呢。”
真的是好好的嗎?她一次重傷要了她半條命,不小心有了孩子她賭命把孩子生下。張良自認對任何人都能做到問心無愧,唯有她,他一生也無法還清。
“這些年,我欠你良多。待天下平定,我們便遨游四海,泛舟五湖,遍覽天下山水。”
“好啊,過範蠡西施那樣的日子才最潇灑自在。”她會努力活到那一天的。
“韓信怎麽會知道你在這裏?”
“他上次是帶他一個朋友來治傷,就碰到了我。你知道嗎,他那個朋友,左胸正中一箭,傷口都感染了。像這種人,蓉姐姐可能會去救,我是從來不救的,因為受那樣的傷的人,我看一眼就知道必死無疑,我又何必擔那樣的風險。”司念見多了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兵,見慣了生死,這是頭一次會為這種事情難過。
她呼了一口氣,心裏稍稍寬松些後,接着說道:“可他竟然一聲不吭的!蓉姐姐用酒給他清理傷口……那麽深的傷口,用刀割去腐肉,用酒一點點地清理……他不僅神色如常,還竟然說要找個人陪他下棋!他那樣的人啊,我以前從來沒見過的。哎,他運氣是真的不好,那支箭是生了鏽的,箭頭留在體內太久了。”
“可惜了,他能算是名豪傑了。”張良遺憾地說,“否則也不會成為韓信的朋友。”
“如果史書上有他的名字就好了。”
可惜,世界上沒有那麽多如果。
“念念。”
“嗯?”
“我當初也沒吭聲的。”張良指了指自己的左肩。
“廢話,你那會兒要吭聲,是想把秦兵都引來麽?”司念看起了醫書,頭也不擡。
張良悠悠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夫人這是開始嫌棄我了,現在都不說些甜的話了。這些年為夫疏于練劍,武藝不比從前,年紀漸長,容貌也不及年輕時俊俏,哎……”
“行了行了,不嫌棄,你是天下第一大英雄。天哪,肉麻死了……”司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繼續埋頭看醫書。
“哎,為夫真的要多練劍了……”
“我問你啊,你知道毒蛇麽?”
張良終于又認真了起來:“我只知道它分很多種,論毒蛇,還是赤練了解得多些。”
“毒蛇是有很多種,而且毒液的原理不一樣,有些會讓人血液凝固而死,有些又會讓人血流不止,還有的會麻痹人的神經,當察覺有異時已經晚了。比如銀環蛇,就是黑質白章的那種,人被他咬的時候一點都不覺得疼,睡一覺的功夫,人就死了。”
“怎麽會突然想到這些?”張良想,司念對這種可怕的冷血動物是從來不喜歡研究的,看來又是一些事情觸動了她的神經。
“你有沒有想過,毒蛇可以害人,也可以救人?”
“我知道一些,據說就是赤練的毒蛇治好了端木姑娘。你想找她幫忙麽?可是她現在跟衛莊一起在項羽那邊呢,別說她了,白鳳都把借我們的鴿子要回去了。”
“啊對……現在找她确實不太合适,我傻了。”司念哎了一聲後道,“我覺得吧,蛇毒如果反過來用的話,可以做麻藥,可以止血,可以止瘀……至少從理論上來說是這樣的。有了麻藥,受了傷就不用這麽痛苦,止住了血,許多刀劍傷可以自己恢複。”
“你要去拿蛇毒做藥?那也太危險了。”張良擰着眉,剩下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不、許、去。”見司念對他心不在焉的樣子,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蛋,又繼續說道:“聽見沒有?”
“聽見啦聽見啦。”司念想,反正張良過一陣要去劉邦那裏了,孩子還沒斷奶,他肯定舍不得她和兩個小娃娃南征北戰,把她留在這裏的确安頓得很,到時候鞭長莫及的,她要研究什麽他可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