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丹心
丹心
張良回來得比司念以為的要早些。
張良向她跑來,緊緊抱着她。天上飛旋的桐花靜靜地落在地上,随着時光定格在此,終于不再惱人。
“我想你了。”司念說,“你這次回來,什麽時候走。”
“我才回來,你就問我什麽時候走?”張良假裝生氣。
“唔……總得要知道的吧。”司念撇了撇嘴,“孩子也想知道,你看他們又踹我,他們一踹我就難受,都怪你。”一想到這幾個月的辛苦,當她看到他的時候,內心的委屈化作眼淚奪眶而出。她狠狠往他的肩膀上咬了一記,把他疼得嘶啞咧嘴。
“辛苦你了,後面一段時間我不走了,我會陪着你。”張良先給司念擦眼淚,然後蹲下撫着她的小腹說,“聽見沒有,你們的爹回來了,可別再折騰你們娘親。”
“你知道辛苦就好……”司念察覺到了不對,“不走了?你……”難道是韓國那邊……
這一回,範增反而是想留下韓王的那個人——他看出韓王成不了氣候,卻能牢牢地把張良牽制住,漢王得不到這條臂膀,對項羽而言是好事。
可項羽不想把韓地拱手送了人。
心急的韓王哪裏能看到這一點,只想憑借自己“參與”滅秦之功向項羽讨要封地,将張良的勸告當成了耳邊風。項羽只想分封随他一起入關之人,韓王這一下,直接撞向了項羽的刀口。
張良看起來雲淡風輕的:“一切都要往前看的,我也早就有心理準備,這麽多年了,也該學會放下了。”
可是真的放下了嗎?張良是多麽念舊的一個人啊!
只有一面之緣的人他都能記那麽久,他養傷時住的屋子裏放的韓非子和儒家的著作最多卻從未敢翻過,鴻門宴上範增對他下了死手他後面也只是說了句“可以離間之”而并沒有真的特意去做什麽。
更何況是韓國呢。
他回來了,都沒有直接提關于他在韓國的那些事情,只是很隐晦地說要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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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難過,不管發生什麽,還有我呢。”他不願細說,她便不去剝開了細問,有些事情,需要時光的沖刷,需要他學會與自己和解。
他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他可以讓三尺青鋒沾滿敵人的鮮血,可以孤軍深入去刺殺那千古一帝,可以一面與人談判一面反手攻城掠地,威逼秦關。
他只是有些不願和故人兵戈相見,甚至鴻門宴上範增先要動手殺他,他都沒想要對範增怎麽樣。
可就是這些故人,結結實實地把他推到了劉邦這邊。
他冷冷一嘲:“項羽和範增的關系,現在可真微妙。”
“怎麽說?”
“範增不想動韓王,而項羽相反。現在沒有了韓王,範增當然不想讓我活着見到漢王,但是項羽……他看到天明與我一起,還派人相送,讓範增無從下手。天氣炎熱,我為了快些給韓王安葬走的小路。一路上,我幾乎都能聽到山崖兩側的斧聲弦嘶。”
還走小路?當真不怕這世上多一個落鳳坡?
司念剛要說他兩句,只聽張良接着道:“如果不是天明在,知道範增無論如何也不敢朝天明動手,我會用別的辦法,斷不會走小路,只是會比較麻煩,也安葬不了韓王。”
他在鴻門宴上被算計過,這一次便沒有讓範增得逞,他原來可以放開自己手中範增的把柄,但是下一次絕對不會!
只是他現在又多了一分痛惜與遺憾:“哎,天明自始至終都以為,你只是讓他來幫忙送信的。”
張良那時在軍中,司念直接用飛鴿傳書往來信件會讓人多心,也怕被人截獲惹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她能想到的最可靠最合适的人只有天明。她唯一能對天明做的,只有編一個謊言,什麽都不讓他知道,免得讓他夾在兩邊難做人。
她大大方方地說:“利用他的是我,你是順水推舟。人嘛總要分個親疏,你對我來說最重要,我不是君子,只要讓你萬無一失,無所謂用什麽辦法。”
在他最痛苦的那三年裏,她不在他的身邊,而現在她終于可以在他身邊相護。她是他的妻子,不管他多麽會克制自己的情緒,多麽會深沉地謀算,她的目光總能洞穿他的心海,讓暖陽之下再無深淵。
“念念。”張良把那些過去的、那些糾結的,化在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裏,随着風幽幽散去。
他曾經血染青衫,将淩虛埋在湖底,讓世上再無小聖賢莊三師公的聲名。如今,他徹底揮別過去,讓韓國停留在歷史煙雲裏,從此只做深不可測的謀士,替帝王謀劃這亂世江山。
可不管他變成什麽樣子,總有一人貫穿于他的生命中。
是她在他年少輕狂時成為他心中的北鬥,是她在刀光劍影中護住她能護住的一切,是她在他谪居落魄時帶給他一方明亮的天地。
紅塵之中,幸甚有你,今生來世,必不相負。
“前面太忙了,沒有時間給你做新的。”張良把一根白玉簪放在她手心,“只有這個,也還不錯。”
“那先欠着,下次給我。”司念黏糊糊地說。
端木蓉去院子裏收拾藥材,遠遠地望了他們一眼。
她是醫者,見多了人情冷暖。有人傾盡家産也要救自己的家人,有人家財萬貫倒盼着家人去死,有人被救了以後連診金都不付……她治的了疾病,卻治不了有些人病入膏肓的心。
端木蓉第一次為司念診脈時內心着實有些生氣——司念受過重傷,并不适合懷孕,縱然內力深厚,若不是能找到她做大夫,恐怕真的會有生命危險。直到張良與她密談,她才知道張良為了司念平安,一點風險都不想冒,甚至連孩子都可以不要。
她花了好多的解釋才打消張良的顧慮。
她也看得出來,司念懷上了孩子以後是多麽開心。
原來愛一個人的時候,大家都是一樣的——向對方所有的付出,自己都是甘之如饴。
正如她自己,也會為蓋聶付出生命。
秋天的時候,雙胞胎總算是有驚無險地生下來了。
司念聽端木蓉說,當時張良想進來,卻被自己一頓罵轟了出去,最後聽到母子平安的時候,他哭得比雙胞胎還兇。
那會兒司念疼瘋了,以至于後來端木蓉問司念罵了些什麽詞彙怎麽她一句也聽不懂的時候,司念完全不記得自己痛罵過自己的夫君,只想知道張良是不是真的在門外哭。
張良當然打死也不承認。
小寶寶剛生下來的時候皺巴巴的,根本看不出是像爹還是像娘,性別已經随爹了,司念祈禱可千萬別像張良小時候一樣調皮,不然真的管不動啊……
一個多月後,張良已經成為了一個非常成熟的奶爸。小寶寶明顯随爹,長像秀氣,眼神清亮,哭的時候奶聲奶氣,其中一個哭的時候另一個也會跟着哭,這時候張良司念只能人手一個哄。
衛莊現在做了項羽的老師,這是已經成為劉邦護衛的蓋聶帶來的消息。這一次,他們又成為了對手,只是無需兵戎相見,而做兩個王者背後的人。
秋風飒飒,隐約能聽見醫莊外傳來鐵甲與利劍碰撞時叮當的聲響,舒緩而有力度,沉穩而又張揚。
張良仔細聽了聽,到隔壁找了把好劍,提劍出門。
“果然是你。好久不見。”張良勾勾唇角,手中劍微微握緊。
“我姐呢?”韓信右手随意地搭在腰間長劍上。
“她很好,孩子們很可愛。”
韓信用目光細細打量了張良一番:“你的武功……比我上次見你的時候退步太多了。以前還可一戰,現在你已經完全不是我的對手了。”
張良不卑不亢:“等你哪天成親有孩子了就知道了。要照顧那麽多人,還要天天想着怎麽打仗,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
成親有孩子了不起麽?韓信咬牙切齒。
張良步步追擊:“你可以在這裏和我比劍,但是叮叮當當的,會吵到你姐休息和你外甥。你要是把孩子吓哭了,你來哄,哄不好也得哄。”
讓他來哄孩子?這哪行啊!韓信只好閉了嘴,張良視其認輸。
張良進屋和司念一起抱着孩子出來,韓信随着司念的目光落在孩子們身上,湊近了,想摸摸孩子們的臉。他驚覺自己的手是長年握劍的手,劍光寒涼且時常沾上敵人的鮮血,一時不敢上前,半晌後才曲起食指,用不太粗糙的指關節虛碰了一下孩子們柔軟的頭發。
望着司念的孩子,韓信冷靜堅毅的目光裏居然流露出了幾分溫柔:“他們名字起了沒有?”
司念道:“哥哥叫張不疑,弟弟叫張辟疆。”
韓信道:“真好。”
司念問:“你最近不帶兵打仗嗎?”
韓信揚眉一笑:“漢軍最近進攻太順利,驕兵必敗,大軍需要适當停一停修整,我也有些戰況要必須和大王親自彙報。”
司念由衷贊嘆了一下:“太順利這三個字,在漢軍中幾乎就沒聽到過,論帶兵打仗,還得是你。”
韓信眉宇間盡是風發意氣,仿佛山河盡在其胸懷中:“兵貴神速,在諸侯罷兵,章邯未站穩腳跟之際,是我們的最佳的進攻時機。你們想聽細節嗎?”
“快講,我太久不在軍中,只能聽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現在正缺故事聽!”
“數月之內帶漢王的兵馬便揮師三秦之地,你這一戰足以名垂青史。若漢王掌握關中,可以圖中原之地了。”張良望向眼前比自己年輕不少的大将軍,亮黑的眸中閃耀着朗朗天光。
韓信手腕一動,寶劍便已出鞘,電光石火間,地上被劍氣劃出十餘道淺淺的痕跡,那是八百裏秦川的疆域:“明修棧道迷惑對方,讓樊哙、曹參、灌嬰佯攻隴西,引導章邯認為我軍會延渭河攻打關中而分兵前往,此時主公帶兵繞後直取陳倉。”
“好一招聲東擊西!”張良贊道,“陳倉一破關中便無險可守,章邯只能一路退至雍城!”
“灌嬰、郦商牽制司馬欣、董翳,周勃追擊章平……敗陳勝、項梁,章邯也可算是一代名将!可惜了,他遇到了我!”
“論用兵,我敢斷定當世無人及你!”他碧衫如水,一笑如風。
“我還要謝你,一條毀了的棧道,倒給我行了方便,成我一戰之名。上兵伐謀,還是你更勝一籌!”他縱聲而笑,氣貫天宇。
兩人目光相撞之間,世間風雲都為此激蕩。他們曾經滿腔意氣,拔劍相向,如今棋逢對手,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