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隐痛
隐痛
數天的行程下來,司念難免覺得有些疲倦,可她寧願希望這路程還能再長些,這樣就能和張良在一起多些時日。
醫莊一面草木蔥茏,綠樹成蔭,風掠過時,碧濤如海。一面平坦開闊,日光融融,偶有小獸跑來嘻鬧。林間溪水逐漸解凍,春還未至,一切就都已有了暖意。
“令正受過很重的傷,幸好她內功深厚,有良藥調理,否則活不過十年。”端木蓉看了一眼張良,平平地陳述事實,“生孩子對她而言風險極大,更何況懷的是雙胞胎,你們得好好考慮清楚才是。”
本來司念還想着報喜不報憂,結果端木蓉直接說出來是雙胞胎。司念心虛地望了張良一眼,無辜地聳了聳肩,張良的臉色果然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弄得她更加心虛了。
“雙胞胎?”
“對啊。”端木蓉覺得很是奇怪:明明張良給蓋聶的信中說他夫人醫術甚佳,這脈象很明顯是雙胞胎,她居然一點沒發現……端木蓉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兩人的神情……看來不是司念不知道,而是司念沒有跟張良說。
司念自己會醫,對其中的風險心裏十分有數。醫術是一方面,運氣也是一方面,有人身體底子差,好好注意也能平安生孩子,有人明明懷得好好的,剖腹産的時候還可能會死。她現在看得開了,想賭一賭自己的運氣和她們的醫術,她便去拉張良的手,發卻現他的手格外冰涼。
她意外地擡頭,只見他緊抿着唇,流露出比前些天知道她懷孕時更加憂心的情緒,甚至不敢低頭看她:“端木姑娘,我們借一步說話吧。”
司念頭一回瞞點事情還沒能瞞住,張良要問點事情還不讓她聽,只好嘆了口氣,百無聊賴地坐在外邊的秋千上慢慢晃着。
“端木姑娘,在下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只要和醫藥有關的,我都能回答。”
“端木姑娘剛才也說,生孩子對她而言風險太大了……我不在的時候,如果有什麽情況需要做決定,我只有一個要求——有沒有孩子我不在乎,我只要她平安。”
端木蓉對張良并不熟,也就很多年前遠遠地見過一次,倒是蓋聶跟她講了一些關于他的故事,言語中頗有贊許和尊敬之意。能讓蓋聶有這番形容的人,并不是很多,這些人裏還包括了他不得不禮節性地客套對待的那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輩。張良能被蓋聶如此看重,總是有些原因的。
“她本不應該有孩子。”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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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透過薄如蟬翼的窗戶紙,隐隐約約能看到司念安靜地歇在那裏,要是以前,她一定會在樹間的藤條上蕩來蕩去。
“不管孕婦的身體狀況如何,生孩子都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生活中意外總會有的,我作為一名醫者,出于對病人負責的态度,無論把握多大都不會打包票,這只是我一直以來防止麻煩的技巧。因此對每個來找我看的人,我都會說有風險,也想看看她的丈夫,是否值得她如此付出。就令正的情況而言确實要更為注意一些,不過也沒到必然有性命之憂的地步。你們手上有不少極好的藥材,在我手裏絕對不會浪費。”端木蓉清淡如水的面容上流露出的放松的神情,無疑是對張良很大的安慰。
“有勞端木姑娘了。這個人情,在下必不會忘。”張良深深一揖。
“那是自然。”端木蓉道,“只是懷了雙胞胎容易早産,等将來孩子快出生的時候,你作為丈夫,應該過來陪她。”
“在下謹記。”
司念沒必要偷聽他們在說什麽,便坐在秋千上曬着太陽,月白色的長裙因此也鍍上了金色的柔光。烏發如雲,木簪斜插,簪頭一點白玉透亮,可以稱得上是點睛之筆。
她尚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能在這個時代跟人結婚已是個奇跡,現在居然要做母親了。思來想去,她越發感慨世界的奇妙,直到有人過來揉她腦袋。
“在想什麽呢?”他挨過來坐下。
“你跟蓉姐姐說了什麽,還要背着我講啊~”她做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擰着眉頭嫌棄地往旁邊讓了讓,“你不會是不想要吧?”
天哪,女人的第六感是不是也太強了些?
他只能說道:“其中風險你比我更清楚,但是決定權在你。”
她正對上他的目光:“我已經決定了。”
他繼續說道:“還有時間可以反悔。”
她搖頭:“不反悔。”
他又說道:“有什麽事不要勉強自己,我只要你平安。”
她笑了:“不勉強,順其自然吧。”
“有你這句話,我才敢放心去。”張良從秋千上下來,蹲下來摸了摸她的小腹,對着肚子裏的孩子說道,“要乖一點,別亂動,別趁你爹不在欺負你娘親。”
“只要別像你小時候一樣搗蛋就行。”
張良故作兇巴巴地轉告:“聽見沒有,你娘說了,不要搗蛋……”好像孩子現在就能聽到他說話似的,他說了好多才站起來。
司念抱着張良,把頭埋在他頸窩裏蹭了蹭,萬分舍不得他:“子房,你這次去韓國,要小心範增從中作梗……他上次害你不成,這次又因為你幫過沛公的緣故,可能要變本加厲了。”
“放心吧,同樣的虧,我不會吃兩次的,我到時間一定回來,別太擔心。”張良伸手幫她理了理頭發,“等我回來,再給你做個新的簪子。”
“那我要和卮子花苞一樣形狀的。”
張良想象了一下樣式道:“淨是些素的,紫檀還舍不得戴,明明你戴鮮豔的更好看。”
“走吧走吧,再不走就天黑了。”司念推着張良說。
明明才是中午,明明舍不得,越是拖着,越是舍不得。
“等我回來。”張良又抱了她一會,終于把手放開了,他也不敢回頭,怕回了頭,就真的不會想去韓國了。
司念目送他遠去,卻從未阻攔過他的任何決定。她很久之前就十分明白,她要做的是治病救人,而他要做的是謀劃天下,愛上這樣的一個人,注定要讓自己更加堅強。
張良去韓國後,司念總感覺不太放心,回想了一下自己所有認識的人後,心裏有了個主意。聽端木蓉說,天明雖然行蹤不定,但是每隔數月會來找蓋聶,估計再過一兩個月,他們又能看到天明了。
司念已經數年未見天明,不知道他站在人堆裏,自己還能不能認出他來。
她本想替張良耗費掉一個人情,讓天明去護一下張良,好讓張良的人身安全不出纰漏。可顧及到天明和項羽的關系,她不能直接把自己的本意告訴他,否則他一定會難以理解,為何張良在少羽那裏還需要他護送。司念以為,諸侯間的争鬥,對于天明來說,還是模糊些好。
于是一個半月後,她等到天明來醫莊,讓天明幫她帶一封信給張良,再帶一句話。
這并非難事,就當是游覽山河風景,天明當然欣然答應。
這就是一封普通的家信,裏面寫的無非是自己身體尚可,還有些好玩的事情比如某天在散步時看見了長得很奇怪的蘑菇,遇到了奇怪的病人,還有發現了一只像芝麻圓子的超級可愛的大熊貓之類的事情。
天明沒想到到了軍營裏,給張良送一封信會如此艱難。守衛們都沒見過天明,幾張絲帛,愣是被翻看了好幾遍才被帶進去,過了片刻,有了張良的同意,天明才得以入內。
收到信的這一天,是張良在韓國的這段時間裏最輕松快樂的一天。他立刻展開了信,一邊看着一邊構思如何言簡意赅地回她。文采很好的他有些嫌自己詞窮寫不出什麽優美的詞句,恨不得洋洋灑灑,将滿目青山、碧天銀漢還有一腔思念一股腦兒敘述個幹淨。
天明望着一身黑色勁裝、腰懸烏鞘長劍的張良,覺得他變了,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來,細細比對着,也沒個結果,不由地恍惚。
一封家信,裏面沒有要緊的事,司念為何特意找天明來送?張良望着已經長得與自己差不多高的天明,問道:“她有沒有叫你帶什麽話?”
“哦對,她說無需回信,等後幾個月有空了回就好,到時由我帶去便是,信叫別人送她不放心。”
張良很快意識到了司念叫天明來這裏的原因。
他不由笑了,像春風般和煦無害:“過段時間,我要随韓王去拜見項王,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見見少羽?”
天明喜上眉梢:“太好了!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少羽了!軍營裏我不熟悉,今日才知,原來要見到你要費這麽多功夫,少羽現在當了王,要見到他就更不容易了!我這次見到他呀,一定要和他好好比試比試!三師公,你想不想司念姐姐呀,要是想的話,我幫你多跑兩次腿也可以的!”
張良斂了笑意,将手背在後面,輕輕攢着袖口,長長嘆了口氣後道:“路這麽遠,來回一次要一兩個月,我不想太麻煩你,何況不久以後,我就會回去,你無需多費腳力。”
天明還沉浸在愉悅之中:“那行,我就跟着你去見少羽!”
張良看着雀躍的天明,只好又跟着笑了笑,然後不再說話。
江湖上的生活比較自由随意,這幾個月司念不敢到處走動,但也比軍營裏輕松舒坦得多。遇到天明已是意外,她很意外的是,自己會在這裏遇到韓信。
“阿姐,你怎麽在這裏?”韓信的詫異不比她少。
“養胎嘛。”司念說。
韓信這才注意道她寬松的衣裙下隆起的小腹,一臉茫然:“你懷孕了?你成親了?和誰?張良??”
“對啊,不然還有誰嘛。”
韓信幾不可察地哼了一聲:“那他人呢?”
“去韓國了。”
聞言,一股怒意從他心裏炸開:“韓國??你懷着他的孩子,他一個人去韓國?”
司念看着他氣沖沖的樣子,神色多了幾分古怪:“我都無所謂,你生氣什麽。不就分開幾天嘛,他又不是不回來了,他有他想要做的事,我何必攔他。”
“是了,我記得我小時候問你,你想嫁一個什麽樣的人?你說如果沒有遇到一個靈魂投契并且只喜歡你的人,你寧願一輩子不嫁人。張良要是對不起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他,然後跟他算賬。”
“得了,快走罷,你帶了這麽多人來,都差點把這裏別的病人吓跑了,他們還以為是哪邊打過來了。”司念揮着手道。
“哈哈哈哈……只要有我在,有人要打我們。”韓信縱情長笑,“那就是做夢。”
“韓信。”司念叫住了他,輕輕地說了自己暫時想到的唯一一句話,“不要相信蕭何。不管什麽時候,你都要相信我說的。”
“阿姐,小的時候,你就跟我說不要相信蕭何,你也從來不告訴我為什麽。當時他想留我,我想到你說的話便跑了,我跑了三十裏,他追了三十裏。我想,我此生夙願便是馳騁沙場、開疆擴土,如今為将,必不負此知遇之恩!”
鐵甲寒光,戰馬長嘶,紅色披風似火,在風中獵獵作響。韓信翻身上馬時,整個人像出鞘的利劍,像正午的烈日,像騰躍而出的潛龍,他身上的萬丈光芒竟有攝人心魄的氣勢,舉手投足間盡是萬丈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