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憂怖
憂怖
營帳外總是有守衛,別的讓他們聽見倒也無妨,有的時候司念會和張良議論起沛公等人,這些要是被守衛們聽見了不好,因此晚上躺在榻上的時候她就喜歡把頭蒙在被子裏和張良說悄悄話。“我記得鴻門宴的時候,大王說要和項伯結為兒女親家的,不知道後面會不會兌現。”
張良早就把劉邦的脾性摸得七七八八,直接搖了搖頭:“你還記得他是怎麽處置曹無傷的嗎?”
“你是說……項伯在主公眼裏,本質上還是個叛徒,只不過是從項羽那邊投到了我們這邊,與我們有恩,所以大王才對他好些?”
“是的。一個叛徒,既然可以為了我們背叛別人,當然也可以為了別人背叛我們。所以大王必定對他保有疑慮之心,絕不會和他結為兒女親家。如果将來真的有兌現的機會,謅個體面的理由回絕便是了,這可是大王的長項……”
“嘿,虧你之前還說我大逆不道,我看你現在也膽子大了,還敢損大王。嗯,你說是不是~”司念故意啞着嗓子說話,像一個老成的教書先生,又摸到他的臉,捏着往外扯了扯,手感是一如既往地好。
“我要是安分守己,滅秦的事還輪得到我做?”張良悶聲笑了,把她的手臂環在自己腰間。
“倒也是,反正我們都是一丘之貉,像一點也很正常!”
一丘之貉?張良怎麽都覺得這不是個好詞。
“不過你說的也對,沛公二字已經是過去了,現在他是漢王了。雖然他看起來和以前并無區別,但到底還是不一樣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子蒙久了的緣故,張良胸口感覺到了一分悶意,“大王本就是心思較多的人,他恐怕對我尚有所保留。”
“不是吧?!”司念知道劉邦是很有心機的人,平時當着他面說話時一向小心。張良是一個謀士,不是手握兵權的人,不可能自己成為一方勢力。沒想到劉邦對他一面推心置腹,一面還會有所疑慮。
張良緩緩地把劉邦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君安與項伯有故。”
那幾天情況緊急,司念沒想太多,只道是劉邦驚訝一問,很快事情便過去了。現在回過頭來把這句話單獨拎出來一講,便完全不是同樣的味道了。
沒準劉邦也會把這話單獨拎起來想一想。
“對哦,他派人駐守函谷關的事情也沒和你講。”
“其實這倒沒什麽,我畢竟不是他從小的沛縣兄弟,也不是最早加入起事集團的要員,總要有個親疏之別。主要還是樊将軍好奇我們是怎麽斷後的那次。他是真的粗中有細,也是真的簡單直白。大王或許也想知道,但是他不問,樊将軍問了你,正好給在場的大王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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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司念把過程一字不落地說了一遍,還說張良曾是項羽的老師,所以項羽沒多為難,而範增以為下毒便能置劉邦于死地,偷襲不成後便把目标轉向張良。又是下毒又是偷襲,最後還不是項羽一句話的事兒。
反正大家也都是光明正大憑本事離開鴻門的,把話說得遮遮掩掩的還真沒什麽意思,尤其是在劉邦面前隐瞞什麽,結果只會是适得其反。
“有些事情雖然沒什麽問題,但是如果現在不說明白了将來萬一被別人說出來反而會讓人覺得有問題,我怕大王将來多想,所以就實話實說了。哎,要是那天你在旁邊回答樊将軍問的這些,你一定能把話說得更漂亮些。”
張良趕忙安慰她道:“萬事先要考慮做得對不對,再考慮做得好不好。在此事上,達意是頭等要緊的,你那樣說已經足夠了。至于要做得更好,我後面再慢慢補上就是了,現在還不是特別要緊。”
司念見張良又開始拿她的頭發纏在手指上玩,料定他又在想什麽主意,追着問道:“我現在就想聽呢。”
張良只是想了一個開頭,念在自己對項羽還有些情誼尚在,而且自己就是暫時護送大王,到時候回去了就和大王無多大關系了,于是只模模糊糊地想了個大概:“在鴻門,聽項羽的語氣,很明顯他是想放我們走的,所以那些刺客肯定是範增安排的。範增自作主張,你的那些話又讓項羽有些丢面子,這樣項羽恐怕會對範增有意見……若将來有必要,可以離間之。”
原來項羽和範增這時便有了嫌隙,這時他們之間的嫌隙便被張良察覺!
項羽的智囊唯範增一人而已,而範增最致命的把柄已經在張良手中。原來從這時,項羽便已經輸了!
“哎,範增本沒必要派刺客的。她可能沒想到我現在這麽厲害了。”
“範增是見我們大王安然無恙,且項羽遲遲不下決心,着急了。”
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擅自主張乃臣子大忌。尤其作為一謀士,最要緊的就是主上之信任。範增以為項羽會理解自己當日之作為,而他不知道項羽已非當年之項羽。
幸好張良懂得,司念也懂得。
幸好張良身邊有司念,使在他被範增陰了一記的時候,拉了他一把。
“真是的,什麽叫有必要,範增要你的命,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他揍一頓……這仇我記下了……”悄悄話講完了,司念把頭從被窩裏探出來正準備睡覺,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胃中翻湧,卻什麽也沒吐出來。
張良被她吓了一跳:“是不是晚上炙的肉沒熟透?吃壞了肚子?”
“不會……”她背靠着床頭捋着氣,一個念頭從她腦海中炸開。
她已經很多年未如此茫然過。
“怎麽了?”張良似乎也感覺到事情不太對。
她算了算日子,手攏在被子裏悄悄給自己號着,只一秒,她就給自己宣了判:“你要當父親了……”
“啊?”張良腦袋一暈,手中瓷碗滑落而不自知,直到碎在地上發出聲響,碗中熱水灑了一地他才回神。
他還記得兩個多月前漢軍一路破秦,直取藍田,攻入鹹陽再無障礙。他見無戰事相挾,趁大軍修整,興之所至,在營帳裏攥着她的腰直至三更方歇。當時不知道是誰聽到了他們的牆角,事後夏侯嬰作為輸了劃拳的倒黴蛋,被一群人“推舉”出來,特意掐着時間等他出來後神秘兮兮地朝他開玩笑,還只開半句,說他看起來倒像是個清心寡欲的文氣書生。
他哪裏不知道夏侯嬰沒說出來的後半句大抵會是什麽意思,回頭就跟司念講這個有些帶顏色的段子。
她那會兒還在補覺,聽了以後手一伸從地上抄起件衣服就往他身上扔。再後來……她發現自己以前留的丸藥吃掉了,前邊因為忙一直沒有時間重新做,想去熬點湯藥又感覺有點累,便偷了個懶。
結果不小心就弄成現在這樣。
“怎麽辦?”她還陷在懊惱之中,卻已經接受了自己有了孩子的事實,用手指輕輕戳着自己的肚子玩,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興奮和好奇。
張良沖出去把醫工叫來,醫工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着他:你家夫人不是會看病嘛,她還教過我一點呢,大晚上的找我幹啥?
醫工腹诽着,還是給司念把了脈:“太好了,恭喜申徒,夫人這是喜脈,如果在下沒看錯,應該有兩個月了!不過我看夫人身體底子不好,脈相散亂,風險很大,應當好好注意才是。”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一種令人窒息的懼怕像粘膩水草般纏住了他的心髒。
“子房,你是不是不喜歡小孩子啊?”司念見張良沒有多開心的樣子,覺得格外委屈。
“墨家據點的聯絡方式,到現在依然可用,我這就給蓋先生寫封信,叫他幫個忙。據說端木姑娘的醫莊,在漢中以東十餘裏,你在那裏,離我也不會太遠。”
“別那麽緊張兮兮的,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數。”司念黏着張良道,“我要是去了那邊就不能天天看見你了。你又忙,路上又慢,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來看我一次,我會想你的。”
“這裏大都是軍醫,只會治跌打損傷,哪裏會給孕婦看病,這邊還要行軍打仗,過段時間我還要回到韓王那裏去,你只有在端木姑娘那裏我才放心……”
“既然能懷上孩子,說明我身子沒有那麽糟糕,多注意一點就是了,你看我去了趟鴻門宴不都沒什麽事兒麽。”司念做着最後的倔強。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到鴻門,張良越想越後怕。從鴻門回到霸上,即便雙人同騎速度不快,那也是騎馬四十裏!“一旦打起仗來什麽事都說不準,難道你還要帶着孩子東奔西跑麽!要是你有個好歹,叫我怎麽辦!”
這是他頭一回用這麽重的語氣和她說話,堅決得根本毫無轉圜的餘地,像堅硬的石板,讓她撬不開,動不得。忽而他語氣一松,伸出手來一下子将她按在自己懷裏,對她僅有的一點強硬化成了柔軟的棉絮。“多個好大夫關照一下總是好的,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好好好,我聽你的,去醫莊找蓉姐姐……”她不想再犟下去,反正醫莊應該比韓國近,就算去韓國時往醫莊稍微繞一下也耽擱不了幾天。
張良還是沒撒手。
第五日,張良果然收到了韓王的信件,信中說要讓他回去。張良畢竟是韓臣,當初說好的也只是暫借,韓王之命他必須要從。
這下,司念是真的要和張良分開一段時間了。如果她随張良一起去韓國,就免不了舟車勞頓,到了韓國也是更加不安穩。蓋聶的信也到了,醫莊的确不遠,看來只有去端木蓉的醫莊上休養才剛好合适。
臨行前張良給劉邦留了一個錦囊,張良寫的時候司念就在旁邊看着。“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你就不怕漢軍回關中的時候不方便?”司念只想問一個原因。
“南山小路很多,這些小路皆是機會。只是每條路的出口都有對方的守軍,讓他們放松警惕只是第一步,後面嘛……機會是要靠人創造的!”張良吹幹了絲帛上的墨跡,清洌洌一笑,小心翼翼地卷折起來。
“若漢王安于現狀,真的只在巴蜀和漢中紮根,那他做不了天下之主,而若漢王志在天下,他一定會找機會越南山,平關中!子房,原來你還是在試漢王的心!”
“然也!”
司念苦笑了:你都不必試,你一定早就看出韓王成不了氣候,可你還是願意做他的臣子……就像我知道肚子裏的兩個孩子可能會要了我的命,但我還是想把他們留下。
看來我們皆是這世上的癡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