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試手
試手
司念見自己進來以後,張良并沒有說上幾句話,心裏覺得奇怪,當她拉着他出來察覺他脈象有異時,一道懼意從後心直沖上頭頂。
她的手冷得像冰,不由顫抖,手心裏卻是汗着的。張良反握住她的手,借了兩分力道,支撐着他神色如常,泰然翻身上馬。
“別怕,藥已經在起作用了,我們先趕緊離開這裏。”他緊緊環着她的腰,沉沉地依在她的身後。
司念絲毫不敢拖延,一勒馬缰,借着星光,帶着張良縱馬前行數餘裏,終于脫離了項羽的兵力範圍,才找了塊地方歇腳。
她雙手抵上他的脊背,用內力貫通他的肺腑,半個時辰後,随着一聲嗆咳,他體內最後一點毒被逼出。萬幸毒藥劑量不多,還有藥可解,否則張良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去。
她心驚膽戰了一路,直到此刻他終于安全無虞。壓在心裏的大石一落,她把臉埋在他的懷中,壓着聲音抽泣。“不要這麽拼命了好不好,我怕我救不了你,我怕你死,我怕你丢下我。”
張良把她摟着,任由她的眼淚鼻涕蹭了自己一身:“念念,我這輩子都不會丢下你。是為夫不好,總讓你擔驚受怕,那就早一點平定天下,我們早一點回到江湖上,做自在逍遙的俠客可好?”
司念哭笑不得,他連哄人都要帶個天下,不過這确實是他會說的話。他很少自稱“為夫”,他只要這麽稱呼自己,不是有求于她就是哄她。他們可以算老夫老妻了,不會動不動就羞紅了臉,可她一聽到“為夫”二字,心就像細沙一樣軟綿地塌陷下去,再想多拌兩句也說不出來了。
“下次遇到這種事情我一定不離開你半步,有我在,看誰敢動你!”她一想到範增這個老頭,又頓時氣吼吼變了臉,橫眉冷對起來,“別跟我說什麽太危險了,今天要不是我跟着你,我就要守寡。你敢讓我守寡,我就算下地府也要把你拉回來。”
他輕輕順着她的發絲:“我可舍不得讓你守寡,是範增太狡猾。範增知道沒有我如斷沛公一臂,見項王對沛公動手的時機已失,才對我動了殺心。前面的酒都沒有毒,就最後一杯有毒,可能是因為他知道我會武功怕我察覺,便命人少放了些。我與他有數面之緣,也曾探讨過兵法,如今他要殺我,日後,我對上他,也必是生死相搏。”
“戰場上,誰更果斷無情,誰更容易贏。你我皆非無情之人,只有理智在告訴我們什麽應該去做,什麽不能去做,所以你心裏不舒服,這也是你很少讓我直接參與這些事的原因?”
張良沒有回答,只是擡起了右手,一腔的愛意化作手心的溫熱,輕柔地貼上了她的臉頰。
她曾經所在的世界,沒有戰争,她也不能主動去殺人,她在現在的世界裏,一路走來,也未改其心,一直有一種倔強的善良。她治傷救人,他謀劃殺敵,他不想讓她的手沾上太多的血,只想讓她依舊能做一個單純良善的姑娘。
十月的風很冷,戰馬輕輕嘶鳴着。
司念撿了一些樹枝,燃起了一堆篝火。火光明滅中,張良盤膝而坐,安靜調息,又過了半個時辰,他有些蒼白的臉上浮現了些許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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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人生萍聚,難測分合,只有你,永遠不會與我分道揚镳。”
“不管這條路有多難走,我都陪你。”
司念輕哼着歌,婉轉動聽。她捏着一根樹枝,跟着節奏,一下一下撥弄着篝火,偶爾發現自己跑了調,便頓一下倒回去重新把那一句哼一遍,又哼不準,才作罷。
時光很長,離他們第一次相見已經過了約十八年,時光很短,從前的一切又盡在眼前。
張良輕聲歌曰:“子之還兮,遭我乎峱之間兮。并驅從兩肩兮,揖我謂我儇兮……”他極善音律,歌聲更加醉人,像一滴水落入湖中,又慢慢暈開平靜的波紋。
“這明明是形容男子的。”
“念念臨危不亂,比許多男子都做得好。”張良很認真地喚她,“念念。”
“嗯?”
“沒事,就叫叫你。”
“啊呀,肉麻死了,趕緊回去吧,沛公肯定等你等到望眼欲穿了。”
“無妨,反正後面沒有人追來。”
“回去了如果沒什麽要緊事,我想好了,讓沛公給你一個病假,養上個十天半個月。你底子再好,也經不起這樣一直折騰,多睡睡覺也是好的。”
“也好,這些天确實沒有睡過像樣的好覺了。”
蒼松傲睨,冷綠萬頃,星月相送,知己為伴。
終于回到霸上,沛公已經眼巴巴站在那裏等了許久。
“你們可回來了,我可是擔驚受怕了一晚上,你們沒遇到什麽大麻煩吧?”沛公問長問短,憂心之情,情真意切。
司念搶着說道:“有大麻煩,範增在子房酒裏下了毒。”
“啊?什麽?子房你還好吧?醫工呢?快叫醫工!”沛公慌慌張張,生怕張良身上少塊肉,“範增這個老不死的,老子跟你沒完!”
司念眼淚汪汪的:“他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是餘毒未清,随時可能複發。”
“你要什麽藥材盡管說,我就算挖地三尺我也找了給你!”
司念架着張良跌跌撞撞地進屋,把門一關:“他需要安靜修養,需要閉關十五天,不要有人打擾。”
“去去去去。”劉邦把堵在門外的衆人往外趕,“聽見沒有,他要休養,我們最好的醫工是他老婆,你們就把他的藥材找來就是,多燒點熱水,別的不要瞎添亂了……”
“真拿你沒辦法,本來我已經一點事兒都沒有了,現在還要裝病閑着,當然,主要還是為了陪你。”張良心思輕輕一轉,就看破了司念的小把戲。
“才不要你陪呢!”司念故意嫌棄着他,仿佛充耳未聞,“你以前能裝病逃課,現在就不能裝病摸魚了?你差點命都沒了,沛公要是真體諒你,給你個假期也是應該的。”
“如果有要緊事的話,還是得告訴我。”張良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解了發帶,随意地往塌上一倚,從側面看去,還真像一位病美人。
後面一段時間,司念天天定時給他紮針號脈,張良總是笑着說連嬴政都沒這待遇。
他越發會開這種沒大沒小的玩笑。
“我剛才出去的時候,蕭大人有叫我去幫大王開點藥。”司念說,“大王鴻門宴上也中毒了,他說他當時實在餓得發慌就掰了片橘子,回來的時候醫工給他把脈發現他有過中過毒的跡象。”
“姜還是老的辣啊,範增此人,終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張良扶額,“橘子這種剝皮的也能下毒?我都看到沛公連橘子裏面的皮都剝了,已經夠小心了,真是防不勝防。”
“可能是拿根竹簽子沾了點毒捅進去戳了幾下吧,不過這樣戳進去,留下的毒也沒剩多少了,所以沛公一點事都沒。啧啧,真是天意啊。”
“哪有什麽天意,明明是人為,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們怕是都要交代在那了,這救命之恩,希望他能記得吧。”
聰明如張良,也未能知道沛公全部的心思。當初大王為了把他留下以陽翟作為交換時,他始料未及——這座名為韓國首都,實際在地理位置上還沒有宜陽重要的城,讓沛公一下子掐中了韓王的死穴。
那是張良第一次覺得自己被算計了,被赤裸裸的陽謀。
第二次則是在鴻門被範增不小心陰了一記,不過就結果來看,範增并沒有讨到什麽便宜。
張良很清楚,劉邦确實是真心待他,比韓王真心多了,甚至為了讓他能夠靜養,連自己身體有恙都未太多叨擾司念,可劉邦對他不乏一些算計。這一點算計若看作是用人之道或許沒什麽,但是長遠來看,誰知道呢。
他從小就在朝堂之上看別人勾心鬥角,深知最難測的就是帝王心——他需要你時甚至可以對你前倨後恭,不需要你時一杯毒酒打發了事。
“我這邊還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好消息吧。”
“項羽把巴蜀之地封給了大王。”
張良喜色頓上眉梢:“真的?”
“千真萬确。大王一開始以為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罵了項羽祖宗八代,後來我跟蕭大人一起好一番解釋後,沛公誇了項羽祖宗八代。”
張良暗道沛公翻臉翻得還真快。
“項羽入鹹陽宮的時候把典籍都燒光了,自然不知道川蜀之地有那麽好,而大多數地圖都在我們手裏!項羽白白送給了我們一塊寶地,你說,這是不是個好消息?”
“這一個好消息,可以抵十個壞消息。”
“照你這麽說的話,那個壞消息我都可以不用告訴你了。”
張良心情極佳:“看來不是特別重要的事,不過還是告訴我吧。”
“你的假期要結束了。”
“……”
不得不說,什麽也不用幹的感覺真的很爽,只要聽司念彙報重要事項,有要寫的東西讓她代筆就行了,反正她可以把字寫得和他的一模一樣,沒人分得出來。
“我看只一塊巴蜀我看還不夠。巴蜀地區糧草豐沛,但是交通非常不便,再回鹹陽不容易,真要常駐在巴蜀,恐怕日子久了,大家都無還心了。你看看呢,要不要做其他的安排?”
張良心裏已有了估量,卻不着急做決定,下巴微擡,頗有幾分得意。“嗯,有長進!”
司念像考了滿分一樣驕傲起來:“那是!”
“來,地圖再那給我看看。”
張良看了許久,一言不發,又把秦地的地圖翻出來端詳,随後手指點在了一處平原——漢中平原,北依秦嶺,南屏巴山,河流縱橫,完全可以成為漢軍的糧倉,這也是巴蜀通往關中的要道。
“這地方看起來好極了,得想辦法拿到手。地嘛,永遠是不嫌多的!”司念拉着張良的衣袖晃來晃去。
“沒錯,巴蜀、漢中,我們都要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有此兩地,沛公後方可安頓無虞!”張良心中暢快,把司念抱起來轉了兩圈,衣袂搖展,卷起從簾外偷偷溜進來的雪花,“我怎麽感覺你胖了,抱着比以前費勁。”
“你找罵,明明就是我天冷穿的多。”
“胖點好,說明身體恢複得不錯,這些藥的效果真的好,不愧是鹹陽宮裏的。”張良把司念放下,擡手理了理她頰邊碎發,“等到了漢中,我叫醫仙再幫你看看。”
“我沒胖啊……”司念盯着鏡子左看右看,“肯定就是你太久沒這樣抱我了,手生了。”
“真的胖了……哎喲,沒胖沒胖……”張良結結實實挨了司念一記眼刀後奪門而出。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王賜張良黃金百溢,珠二鬥,張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張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