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王師
王師
斬釘截鐵,穿金裂石,語畢,四下瞬間沉寂。
寥寥數語,反複争奪而來的城池瞬間易主!
這是只有天子才敢做出的豪賭,賭注是幾座城池,換來的是大漢四百年江山!
韓王還以為是什麽天價的財物——即便是天價他也付得起,可劉季費盡周折只要他的謀士,還只是借。
他不明所以,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瞅着劉季露出了一副滑稽的神情,輕飄飄地笑了:“就這個呀,行,你帶走便是了。”
張良如墜冰窟,胸口如剔骨剜心般的疼痛。他強忍從胸中翻湧而上的血氣,顫着雙手給韓王行禮辭別,臉上尚挂着禮節性的微笑。
由于張良不讓司念随他上前線,先前司念一直留在軍營裏救治被送下來的傷員。這次她聽說張良帶兵出征順手幫了沛公,且韓王要和沛公會面以表示相助之恩,她手上也沒有吃緊的事,便在張良不知情的情況下跟着韓王的人馬前來。
她行至帥帳外,曹參說沛公應是在與韓王商議封賞之事。她不宜進去,只能遠遠地在外面等着。帥帳內安靜得出奇,居然罕見地沒有人在封賞之時發生不滿的争吵,以她的耳力,竟也未能聽清裏面發生了何事。
張良出來看見司念時,他冷若寒冰的神色才稍稍融化,他緊緊牽起她的手,跟在了沛公身後。
司念問張良怎麽了,他搖搖頭,一口氣在心裏堵着什麽也說不出來,後來她才從跟着沛公一起進去的樊哙口中得知韓王當時說了什麽。
想到歷史書上的那一句“臣為韓王送沛公”背後掩蓋了多少心酸,她只剩下了心疼。
沒有明君,臣子縱有一身本領,也支撐不了一個國家。好在還有一個最好的歸屬,一直在等着他。
公元前207年,宛城約降。沛公遂取宛城,而不傷一兵一卒。大秦守軍見投降之利,無心堅守,紛紛投降。沛公兵馬一路西進,所經之處從不劫掠,秦地百姓見狀皆喜。
八月,沛公從張良計,連下武關、峣關、藍田,乘勝破秦,至此,秦廷再也沒有能力對抗諸侯。
十月,子嬰降,沛公進入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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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滅了。
張良多年以來心心念念的,甚至曾經幾乎讓他失去了生命的事,就這樣完成了一半。
可正如司念說的那樣,世間的風雲還在變幻着,諸侯對天下的争奪遠遠沒有停歇。有秦始皇的先例在,各諸侯的心思開始發生了變化——真正的六國後裔有多少,想渾水摸魚自立為王的又有多少?
看到鹹陽宮時,張良終于知道為何十三歲就殺人的秦舞陽還未登上臺階便兩股顫顫,見到嬴政時更加色變振恐——
到處是仿建的各國宮殿,高地冥迷、極盡繁華,仿佛天下各國盡在其懷抱;最外圍山川環繞,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撲面而來,登臨遠眺,足以俯瞰一切、睥睨衆生。
怪不得,會有人為了這個位置争得頭破血流、兄弟相殘,會有人在這個位置上荒淫無度、暴戾恣睢,也會有人為了它夙興夜寐、披肝瀝膽。
司念站在臺階下,心中肅然,擡頭仰視這巍巍宮闕。
不可否認,嬴政南征百越,北擊匈奴,統一文字,推崇法度,設立郡縣……他不愧為創立一個新的時代的帝王,他配得上這一個“帝”字,也只有這樣的千古一帝,配得上這樣的宮殿。
但是,建造這樣的宮殿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要多少流血犧牲!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不會理解嬴政的偉大,只看得到嬴政的雷霆手段,怪不得人們怨聲載道、揭竿而起。
司念悠悠嘆息一聲,無暇逗留太久,徑直去了太尉府。
太尉是秦的最高軍事長官,府中果然有不少軍用地圖。山脈河流,重鎮要塞,在大大小小的地圖上一應俱全,這個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地方的地圖,會比這裏的更精确詳盡。司念把這些地圖整理起來抱到外面的馬車裏,将來作戰可少不了它們。
秦宮裏有價值的東西遠不止這些。司念只覺不夠,找到丞相府,想進看看還有沒有別的,才到門外,便見蕭何差使着數十人整理東西,一片熱火朝天。
司念打了個招呼:“蕭主史掾。”
蕭何擦了擦汗問道:“張夫人怎會在此呀,你家韓申徒呢?”
“初入鹹陽,那些士兵被繁華迷了眼,鬧騰得厲害,他在帶着周将軍整頓呢,我便過來看看這裏有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太尉府那邊,我已經把最重要的挑出來了。”
“害,他們有些人呀,一進來便飲酒作樂,勸都勸不住,看來就我們幾個忙的頭都大咯。”蕭何終于找了張椅子坐下,用手錘着酸痛的背,“你看,這邊放的是是戶籍名冊,旁邊是田糧賦稅,那邊是法度律令……現在整理好了以後用起來也方便,禁室裏還有不少東西沒收拾呢!”
“禁室?”
“張夫人有所不知,秦以法為治,尤重律法檔案,重要者均立正副本。正本藏于中央禁室,封以禁印,由少府的尚書管理,不準私啓,凡私入禁室改一字者,處以死刑。”
“司念受教了。秦雖嚴刑峻法,引得百姓頗有怨言,可依然有不少舉措可以借鑒,蕭主史掾深謀遠慮,真是辛苦了。這邊既然有你在,也不缺人手,那我便去別處看看了。”
司念知道大家在鹹陽根本待不了多久,整理了這些東西也基本上是白費功夫,到時候這些東西又得一股腦全部帶走。她想提醒一下蕭何別費那麽大勁,把最重要的挑出來像她一樣裝馬車裏便好,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叫他不要這麽認真,總不能跟楊修似的就這麽告訴別人大家馬上就要撤了随便收拾收拾趕緊走吧。
再說了,提醒他做什麽呢?司念就是看他不爽,趁機不動聲色地整蠱他一下,誰叫他後來給韓信下套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麽:“這裏還有全國的戶籍名冊?”
“是啊,不過是從郡縣送來的副本。”
“副本……算了不管了!”她随便抽了一卷戶籍檔案,用小刀在竹簡上刻下了自己和張良的名字。
“你們成親的時候沒有登記啊?”
“那會兒他還是個通緝犯,官府一萬兩黃金買他的人頭,我們可不敢光明正大地到縣衙裏去,之前在縣裏不小心忘記了,現在也不遲嘛。我走了哈,周将軍的夫人前兩天生了個大胖小子,我要過去看看……”司念見蕭何累的不行,怕他喊她幫忙,趕緊尋個理由溜走了。
深夜,張良剛從軍隊裏回來,還沒歇上一會,樊哙急匆匆地趕來說有要緊事。
張良靜靜地聽完樊哙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淡淡地說:“勸過了嗎?”
“勸過好多次了,可勸一次沛公罵我一次,我是說不動了。”
“天色已晚,沛公想必是乏了,勞煩樊将軍明日與良一同前往吧,今晚軍隊那邊,樊将軍也要盯緊些,有急事找我就好。”
樊哙感激涕零地出去後,張良才有時間小憩。
“睡吧,項羽被秦軍纏着呢,不會過來的。”司念道。
“我知道,可就是睡不着。”張良閉着眼,神思卻一片清明,“鼓動諸侯共同滅秦,使秦軍疲于應付,減輕楚軍戰場上的壓力。我觀各路義軍,項羽軍實力最強、鬥志最盛,本最有可能先入關,範增也是有意讓項羽先稱王,以王命號令天下諸侯!現在項羽手上戰事吃緊,回頭發現入關被沛公搶在前頭,沛公又完全沒有正面應對項羽的實力,還不知道聽了誰的話關了城門,這回恐怕要遇險。呵,先入關中者為王,項羽無論是否先入關中都好稱王,真是好計策!一定是出自範增之手!”
沛公當時想得倒很直接,根本不在乎入關後會面臨什麽,只說道:“先入關中者為王?子房,我相信你,你給我出主意,什麽辦法快你就用什麽辦法。”
張良便探他決心:“沛公不擔心惹項羽記恨?”
沛公一臉的無所謂:“記恨又怎麽樣,他能來打我?他背棄約定,天下諸侯還能信他?那他還能當的了這個王?”
張良笑了。沛公能這樣想,他也無需再多言,只用最快的辦法,一路向西,直撲鹹陽。
“沛公真是個奇人。他是那種給他出簡答題,他未必能做對一半,但是給他出選擇題,絕對能拿滿分的人。反正我們現在已經得罪了項羽,打不過就跑嘛,大不了之後再奪回來。”司念躺在張良懷中道,“敵進我退,不能給他們送人頭。”
“你知道,我和少羽之間有些情誼,如今我非但沒有站在他一邊,還有可能與他兵戎相見……一念至此,我心中未免有所彷徨。”
“人各有志嘛,只是沛公恰好是他的敵人罷了,你不用這麽愧疚……再說了,真到了關鍵時候,心慈手軟會後悔一輩子的。我小時候遇到過一個人,他看起來快餓死了,他趁我不留神把我最後一個餅搶了,我只好把餅搶回來……我從沒殺過人,一開始我心裏難受得要死,可後來一想,如果我不把吃的搶回來那後面餓死的可能就是我,他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啊,反正他搶我的東西也是有錯在先,然後我就不那麽愧疚了……”
是啊,該仁慈的時候就要仁慈,該狠的就要狠。帝王之路上必然是有很多手段見不得人的,對敵人仁慈了,他也未必會給你留生路。在天下大亂的時候,是沒人會講儒家的那套仁、禮的,不然孔子當年也不會處處碰壁了。
不知不覺,東方破曉。
“大王可還盡興?”
冷冷清清的聲音傳來,一襲青衣攜着門外初冬細雪,散去了殿內紅塵春色。
“在下尋了數日,不想大王會在此地。不知上一位坐在這裏的王,現在何處?”
被那清俊的眸子一掃,沛公心底的那些貪念和欲望一下便收斂了起來,擺了擺手,叫身邊的美姬紛紛退去。一下子,富麗堂皇的大殿上只餘下了一張寂寥的王座,和王座之上目色深沉的帝王。
“軍隊可安?”
“安。昨日驚擾百姓者皆束至營中,正待大王處置。”
“數月征戰,軍隊疲乏,可有犒勞?”
“大王的兵馬,還是由大王前往犒勞為宜,臣不敢僭越。”
“依先生之見,下一步該當如何?”
“還軍霸上。”
“為何?”
“大王已入鹹陽,又派兵緊閉城門據守函谷,項羽聞此必定來犯,料大王士卒足以擋項王乎?”
“固不如也。”
“那便撤退,避其鋒芒。”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