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裂縫
裂縫
說好的是去投奔景駒的呢?
景駒被滅了,沛公連一點嘆惋都無,竟然直接反水,把景駒當自己的投名狀。能不能講點道理了?!
在這一瞬間,張良的腦海裏蹦出了各種類似于“流氓”“地痞無賴”的粗話,很快,他用自己極高的修養硬生生把粗話從腦海中清理了出去。
“張良先生意下如何呀?”劉季恭恭敬敬地問道。
“沛公……真是随機應變。項梁的人馬比景駒強多了,能有他們相助,是件好事。”一時之間,伶牙俐齒的張良有些不知道怎麽去評價這個人。
“司念姑娘沒有不同意見吧?”
劉邦居然也會來問我?天哪!司念恍了一瞬,趕緊接口:“沛公此計妙極,在下沒有異議。”
到了鐘城城門下,劉季親切地問候了景駒的祖宗八代,好像他不知道景駒已經被滅了似的。張良和司念聽着劉季烏七八糟的話語,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年輕的龍且站在城門上,鐵甲寒光,威風凜凜,槍上一點紅纓随風輕輕曳着。他大喝道:“你們是誰?”
劉季亦喝:“景駒!我是沛公劉季,我就是來打你的!你趕快棄城投降吧!你打不過我們!”
龍且哈哈大笑:“我們是項梁的人馬,景駒已經被我們滅了!”
劉季裝模作樣、滿頭霧水地說:“什麽?我們就是特意來打景駒的,怎麽他這麽快就被你們滅了?哎呀,我們來晚了呀,沒能助你們一臂之力。”說罷捶胸頓足,頗為懊惱。
龍且仔細将他們打量了一番,見他們大都長的很拉垮,顯然沒什麽戰鬥力。他尋思着這樣一夥人不可能會這麽沒眼力見來做自己的對手,這才放下心來,欣喜的同時微微一哂:“原來是自己人哪,快放他們進來!”
劉季一夥人吃飽喝足,又蹭項軍的地方住,完完全全就是來打秋風的。張良和司念就跟着劉邦蹭。打仗嘛,本來就沒什麽道義可講,要不得什麽風度,多蹭兩次,習慣就好。
張良跟着劉季一夥人,疏疏地和項梁與項軍的幾位将領客套了幾句,報了自己的姓名。張良本就名聲在外,好多人都聽說過他,尤其是項梁和龍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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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梁在很多年前在桑海就見過張良,還曾觀張良和範增對弈。龍且和項羽關系極好,他即便沒有見過張良,也依然比其他人多知道一點——張良曾經是小聖賢莊的三當家,項羽要叫他一聲三師公,要是項羽現在城中,一定會拉着張良敘舊。
想到這層,再加上張良看起來顯然比劉季更能和自己說到一起去,龍且不由待張良多了幾分熱切。張良趁此機會,向項梁和龍且幫沛公“借”了些許人馬,以成全沛公進攻豐邑之心。
項梁一面欣然答應,一面疑惑重重——張良和劉季完全是兩類人,張良為何要跟劉季混到一起去?他再打量劉季時,劉季豪爽大方,已經在推杯換盞間和衆人打成一片了。
肴核既盡,杯盤狼藉,大家終于感覺有些疲憊,盡興了便散了宴席回了營房。營房裏一堆男人住在一起,張良跟司念不可能睡這種地方,沛公依舊十分貼心,給他們安排了單獨的營帳。
“沛公此人如何?”張良深思着,想看看司念的意見。
“一兩句話可形容不了他。”司念揉了揉太陽穴,“說他流氓習氣吧,但是對大家很熱情,讓縣裏的官都袒護他,說他沒有文化吧,他又知道對我們這種讀書人禮貌尊重,還想拉攏你,說他講兄弟義氣吧,他能瞬間把景駒賣了倒戈,雖然景駒跟他沒什麽關系……”
“複雜、善變、自知、謙虛。”
“應該……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不過肯定不止這些。”
“唔……我忽然想,你以前也是市井裏呆過很多年的,怎麽就完全不一樣呢?”
司念一臉驕傲:“因為我比他要臉。”
張良猝不及防,嗆了兩口還不忘提醒她:“噓!小點聲!”
一個多月後,沛公攻下豐邑回到薛縣,項羽攻克襄城回軍。龍且向他彙報了沛公前來投奔之事,自然提到了張良。
“三師公?快帶我去見見他!”
一別數年,項羽已經長得比張良還高了。
“三師公!司念姐姐!”項羽見到他們時,還未習慣改口。
“這裏已經沒有三師公了,只有張子房,和我的妻子司念。”
項羽有些怔忡,回想起以前種種自由與快樂,竟恍若隔世。世上已無小聖賢莊,也沒有了那個真心笑着照顧自己和天明的三師公了,現在的張良,身上有着淡淡的疏離和清寂。對了,其實也算不上清寂,他已經和自己喜歡的姑娘成親了。
不論如何,張良依舊是智計無雙的張良,他舊可以待他如師!項羽多了幾分恭敬,想讓張良留下輔佐,以成就自己複楚大業。
未曾想,張良會婉言謝絕。
張良回去後亦向沛公預告了辭別之意。
“先生真的不願留下麽?”沛公抓着張良的手臂,目光緊緊地鎖住了他,片刻都不想離開,“先生是嫌我們出生市井、舉止粗陋,對您失了禮數,還是嫌我們兵少将寡,不通謀略,不足以成就一番功業?”
“沛公豪氣幹雲,胸懷大志,手中強将衆多,自能開出一片天地,然良平生所願,魂牽夢萦,唯有滅秦與複韓。如今聽聞有六國後人籌備複國之事,良亦身為六國後裔,心之所向,九死無悔。”
“我劉季從不強人所難,既然先生下定了決心,就放手去做吧。先生幫我借兵,我無以回報,只先感懷在心,願先生如願了。”沛公長嘆一聲,心中縱有千般不舍,終是成全。
張良不久前才問過司念:“我有一件一直很想做的事,對我們來說都會很辛苦。”
“是複韓吧。”
“對。”
人非草木,誰能不念舊情?換作以前,司念一定會說他莽撞,讓他不要去拼命,去犯險。
司念還記得他們為了刺秦的事情吵過一架,那是她太心急他的安危。她現在想來,畢竟自己知道得多些,以後人的眼光來看待前人的事情,總是會更全面和理智。
有的事情他早晚會明白的。可若他現在不去做,将來心中必會帶着些遺憾,總會認為自己沒有盡力去試一試,無論實際上結果如何。
于是司念說道:“那你就去吧,我跟着你。”
張良道:“過些天沛公那邊,我會跟他說。”
“好。那我先休息了。”司念盤膝坐下,閉目運氣。
張良不再打攪她,在一旁看着地形圖沉思。
這地圖是張良閑來無事借來看的,也不知道劉季是從哪裏弄來的,說不定只是他們一夥人的回憶版,就靠這亂糟糟的地圖這仗能打贏才叫奇怪。張良在地圖上改了幾筆,算是留給沛公的禮物。
一過了睡點,張良清醒得厲害,合上地圖後用手支着頭深深凝視着司念。
她吃了很久的藥,用她師父教的內功調理了很久,也只是稍稍好了一些而已。她的脈象淩亂,甚至連不通醫術的張良,也能搭得出來。
曾經六國的後人,如今趁着陳勝吳廣起義紛紛複國。張良也考慮過很久,想到自嬴政一統,現在即便複國,将來天下未必不會出現諸侯紛争的局面,最後天下未必不會歸于一人之手,此時複國未必就是明智之舉。他還想到擁立新王,行軍跋涉,在各諸侯國之間周旋……這對于司念來說也太辛苦了些。
況且,司念在沛公這裏可以做個軍醫,不必親眼見到太多殺伐與血腥,要是到了韓國……攻城掠地,創造戰機,難免要她主動去殺人。
她和他不一樣。讓她主動去殺人,她做不到。
他想算了,卻有些不甘心。
他想到自己的忘年好友韓非……若上天能再借韓非三十年,也許腳下就是韓國繁華的萬裏江山。
就這樣,他告訴司念,他有一件非常想做的事,也沒說是什麽事。
他以為,如果她能猜出來是什麽事,就一定知道結果,如果她知道結果,就一定會阻止他——就像她之前說“如果我知道你要去刺秦,就一定會阻止你”一樣。
從此他便會打消這個念頭。
可她全然沒有阻止。
張良心中如波濤翻湧,一絲溫熱的霧氣籠上眼眶。他眨了眨他烏黑發亮的眼睛,擡頭仰望窗外深邃的夜空,将那些感動、柔情、憂心融在滿目星河裏。
“只要再給我幾年時間。”他在心裏說。
後面數月,張良幫助韓王成攻打城池,費盡心思,可惜韓王成總是猶豫不決,錯失良機,就連已經攻下的地方都守不住。
沛公攻打楊熊受挫,恰逢張良帶兵在附近。本來已經收拾好準備跑路的沛公,忽地又聽說自己贏了,真是又訝異又茫然,擡頭看見從帳外走來一人,不是張良又是誰?
“沛公,別來無恙?”張良黑衣黑甲,還帶着些剛下戰場的冷冽。若不是他身着盔甲,邊上還沾着血跡,光看見他嘴邊淺淡的笑意,真會讓人以為他是才從山間飲茶歸來的居士。
“啊呀!原來是子房!幸好有你啊,不然我肯定要腦袋搬家了!”沛公一番噓寒問暖,熱情地像個火爐。
張良很客套地說道:“沛公吉人天相,總能化險為夷。”
“這麽久不見,我可真的很想你,特別是每次打敗仗的時候總是想,我這邊能打仗的勇士有很多,可他們只會攻城,現在就缺一個能出謀劃策的謀士,子房能否助我一臂之力?”沛公在張良面前很努力地不說出自己慣說的粗鄙之語,十分情真意切、尊重有加。
張良心裏苦笑兩聲:我其實沒幫上你什麽忙,你卻對我如此敬重。像你這樣的人,怎麽會有人不想追随呢,可是我有我的使命。
張良于是道:“我現在已經是韓王的謀士,一臣總不能事二主。”
沛公誠懇道:“啊,這好辦,我這幾天就去跟韓王說,把你借給我幾天,你看怎麽樣?”
“那還要韓王同意才是。”借幾天嗎?那也不是不可以。
沛公眼中滿是喜悅。
沛公乘勝追擊,一連幫韓王收複十幾座城池。韓王拿出一堆珠寶美女賞給沛公時,沛公竟一改常态,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擺擺手讓人擡到一邊,不屑一顧:“在下還有個請求,不知韓王能否答應,為表誠意,我現在、就可以再送你一個陽翟!”
這韓王一聽到能拿到韓國舊都,加上手上的擁有的十幾座城池,還能做上個小國之君,哪還管是什麽條件,連連點頭:“都答應,都答應!”
“我要借幾天你手下的謀士,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