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起
風起
馬蹄聲漸遠,山間重歸寂靜。
該來的總會來的,歷史的車輪逐漸向司念知曉的方向靠攏,即便司念并不期待金戈鐵馬的生活。送走了項伯一行人,她眺望着林間暮霭,呼吸着即将告別的平靜。
“項伯說,最近全國好多地方水銀丹砂價格高得詭異,你猜是為什麽?”司念回頭,出了個以為很難的問題考張良。
“陶朱公曾言:論其有餘和不足,則知貴賤。産量少了,價格就高了,或是商人散布一些謠言,囤聚居奇?然而水銀丹砂一般是從礦石中提取,山中礦石不會突然變少,秦律也向來對商人打擊較多,恐怕沒有商人為了一點收益冒生命危險。只有一種可能,需求忽然增大,供應相對變少,或是有人大量收購丹砂,市面上水銀丹砂數量少了,自然就貴了。”張良未多細想,雙手背在身後,微微彎下腰來,擺出一副讨要答案的模樣,“怎麽樣,猜對了沒有?”
“你也太聰明了,我前兩日才跟你講了一點有關貨幣的東西,你也沒做過生意,怎麽今天就能想明白這些!”司念氣得跺腳,“那你說,為什麽需求會突然增大?”
“水銀丹砂一般用來制藥,煉丹,防腐,防止墓穴被盜……”一道驚雷打過,叫張良腦中嗡嗡作響,“水銀丹砂價格昂貴,尋常人家用不得此物,王公貴族就這些人,若只是他們制藥和煉丹,怎麽可能影響到全國的價格!嬴政修築皇陵已有多年,巴氏一直負責水銀的供應,現在忽然需求增大……水銀極易揮發,因此修築墓穴一般是一邊澆灌一邊封死,也就是說,皇陵即将修築完成,嬴政……命不久矣!”
雷聲大作,大雨傾瀉,張良沖出了房門,立在屋檐之下。雨珠如泉,他的面頰頃刻間便被打濕,冷雨熱淚交織,心頭郁結的一塊終于緩緩沉落。
無論創造多少曠古偉業的人,也終究難逃一個死字!他活着的時候,留下了一片完整的天下,他一死,帶着多少人的恨意、多少人的遺憾和不甘心!
司念從屋內拿出了一件披風,搭在張良的肩頭。
“公子扶蘇,王者氣度當世無二,這天下落在他的手裏,不知會有怎樣一番光景?”
“嬴政不止一個兒子,你又怎知一定是他?”
“嬴政在北境有數十萬大軍,率領者是他倚仗多年的猛将蒙恬,扶蘇雖說是因故觸怒嬴政被派往上郡,然而回望秦國歷史,嬴政此舉與秦孝公何異!”
“大多數人都會這麽想。如果嬴政不把扶蘇作為儲君,不對他有絕對的信任與保護之意,怎敢給他數十萬兵權,但結果嘛……”
“難道不是?”
“你知道,我知道很多事情的答案,但是我不能直接說,洩露天機會遭天譴的,你看,你已經依據水銀丹砂的價格,推斷出了嬴政的近況,而北境這麽多人,一點動靜都沒有,多奇怪呀。進去吧,別受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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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歷四月的夜晚,遠說不上冷,但暴雨過後從土裏蒸騰起來的熱氣,最易讓人生病。司念趕緊叫張良換了身幹的衣服,把他趕上了床。
“蓋聶先生曾經提到過嬴政的另一個兒子,胡亥。”
“他也應該同你講過,我和他議論秦國國政的事。”
“不錯。”
“我們當時的結論是,秦國分崩離析,只需要一個契機。這個契機,或許不遠了。”
戰火似乎浮現在了張良眼前。當年他被家人送往齊國一是為讀書,二是為避禍,他幸運地未曾親眼見證沙場厮殺的血肉橫飛、屍骸累累,但他曾見過,六國最後一次合縱失敗後,父親率狼狽歸來時衣衫上的斑斑血跡,以及殘部從戰場敗退時的斷肢碎骨。
山河似乎在随着雷聲震顫,昏天黑地,日月無光,乾坤仿佛随時傾覆,八百裏秦川繁華,即将陷入大亂,淪為廢墟。屆時又有多少生命慘遭塗碳,誰又會成為天下的主人?
張良莫名地有些想讓司念隐晦地提點他,讓他推斷出所有事情的答案,又害怕知曉了一切之後,便什麽都沒有了趣味,也沒有了嘗試的勇氣。他還有些想問她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很大原因在于她知道他有一個好的結局?可當他接過她遞過來的姜湯,他發覺自己已什麽都不必再問。
秦王政三十七年,嬴政死于沙丘宮。
同年,中車府令趙高聯合丞相李斯,矯诏逼令扶蘇自盡,擁立始皇第十八子胡亥登基。
秦二世元年秋,陳勝、吳廣起兵大澤鄉。
九月,劉季殺縣令,奪沛縣,舉為沛公,設祭壇,立赤旗,自稱赤帝子。
十一月,劉季攻豐邑受挫,投奔景駒。
張良和司念離開下邳前,在屋子的周圍看好了方位埋下四塊巨石。這四塊巨石和外面的陣法,順應星象運轉,日月變化,當兩人于清晨行于山路,回頭再望時,這間他們一起生活了很久的屋子隐于重重迷霧中了。
張良道:“這下不會再有人闖進來了。”
這片院子是永遠屬于他們兩人的,他們成親時穿的喜服,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櫃子裏,也許很多年以後,他們會回來。
司念依依不舍地說道:“哪天我們回來了,還要住在這裏,就是到時候不要積太多灰,我可懶得擦。”
張良亦留戀着這裏的安寧:“人間一年,天上一天,幾天而已,不會積這麽多灰。”
“這陣法真有這麽厲害?”
“哄你的啦,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我來收拾便是了。”張良笑聲朗朗,“哎,我這個師父也太差勁了,教了你這麽久的陰符,都沒教會你怎麽看陣盤。”
其實主要原因,還是他不想好好教,不想讓她學會。這些東西可以窺探天機,平時擺個盤玩玩便罷了,若是知道太多天機,對人來說不是好事。
當一個人能看到将來發生的一切而避無可避,會是一種痛苦,當一個人想強行改變某一件事,又會付出多大代價?
“還不是因為老頭子沒教我。他要是當年在我頭上敲三下我也許就頓悟了。”司念越想越氣,“我小時候遇到他的時候纏着他讓他教我武功,嘿,給了我一本棋譜,也沒叫我怎麽用內力,你看後來還不是得讓他教我。早教晚教都得教,他要是早點教我,我便不怕那些什麽手印了,真是的……”
張良柔聲道:“你繼續罵他好了,他這會兒肯定聽不見。”
世間萬事,終是有盈有虧,有舍有得,十全十美之事少之又少,難免有些缺憾。能坦然面對,能牢牢抓住一兩件自己最想要的東西,便已是難得。
當初楚南公遇到司念時,只一眼便知她不是此世間人。逆天而行終非長久,後來他在桑海城外只是随手幫個小忙,暫時化了一下她的劫數,只教了她最想學的醫術和武功,不會再教她更多。
行至留縣,他們見不遠處的山坡上隐隐有些煙塵,便勒緊馬缰,定神凝望。
有數十人從山坡上緩緩而下。最前一人,留有長須,衣衫破舊卻不淩亂,腰間系劍倒也威風,只是再威風也掩蓋不了他身上的痞氣。他左右的兩人,其中一人滿臉的絡腮胡子,虎背熊腰,頗有殺氣。相比之下,另一人顯得文雅随和許多。身後數人,各配長劍,看來皆是勇猛之人。
“駕。”張良清喝一聲,縱馬上前,司念與他并肩而行。
對面為首之人稍稍探身而望,只覺天高氣爽,清風徐徐,迎面而來的的男子青衫白馬,廣袖舒緩,風雅出塵,另他好生喜歡。他身畔女子一身男裝,黑衣黑馬,長發高挽,模樣也是極為俊俏!
好似命運的交彙,在這草木叢生,滿眼風沙的路上,竟然會遇到這樣的人!他心動不已,不由駐足!
“對面是何人啊?”滿臉胡子的大漢扯着嗓子大聲問道。
張良道:“在下張良,字子房,敢問對面是何人耶?”
“哎呀!你就是博浪沙驚天一擊的張良?我早就聽說過你,當真佩服得緊哪!我是劉季,大家都叫我沛公,今天居然有幸認得一位英雄!”不等大漢說完,一向慢而少禮的劉季居然下馬急趨,上前行禮。
劉邦!這個長須的果然是劉邦!
“沛公過獎了。”張良下馬道,“這位是內子司念,擅于行醫。”
“原來是沛公,久仰大名!”司念目光奕奕,比張良還興奮。
“咦,原來你是女人啊!我叫樊哙!以前是個屠夫!”這壯漢便是樊哙,說話心直口快。
“粗俗!”劉季胳膊使勁兒肘撞了樊哙一下,嫌棄似地罵道,“很明顯啊?你沒看出來嗎?”
“這……”樊哙啞口無言。大哥啊,你明明跟我一樣是個粗人,還嫌我粗俗,我只是沒你這麽了解女人,她是女的我真沒看出來,我還以為她是位年輕的俏公子。他轉而問旁邊的蕭何:“我是真沒看出來,你看出來了嗎?”
蕭何呵呵笑道:“久仰張良先生大名,在下蕭何,曾是沛縣主吏掾。令正身着男裝,遠看英氣十足,還真不輸男兒。”
“見過蕭大人。”
“多謝蕭大人誇獎。”
蕭何說話确實好聽多了,但司念一想到韓信的事情,便對他沒太多好感。
張良問道:“各位這是往何處去?”
劉季道:“我這幫兄弟吃了敗仗,正準備投奔楚王景駒去。”
張良道:“那正好我們同路。”
劉季很是高興,把數千兄弟從山坡後面喊了出來,一起繼續往前走。他看看身邊一群三大五粗的大老爺們,再看看張良和司念,篤定他們是飽讀詩書之人,便越發地從心底裏喜歡,更多一些的,是想讓他們當自己的手下,可不想讓他們跑到別人那邊去。
劉季于是謙虛恭敬地問道:“我劉季打了敗仗,真是愧對這些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哪,一看先生就是飽讀詩書之人,我真想向您請教一下兵法,想知道如何才□□?”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真要細細地說一輩子都說不完。張良随便撿了一點簡單的道理和他講,同時也很好奇司念說想來留縣的理由。
劉季明明是一個粗野之人,卻對各種道理一點就通,有時候甚至能接着往下說幾句,一副恍然大悟、相見恨晚的模樣。這讓張良稱奇不已——他和司念一路走來,遇到的起義人馬不在少數,其中不乏權貴後裔,可就是劉季,這樣一位痞裏痞氣的人,看起來卻是最聰慧最機敏的!
也許沛公就是答案!
往前行了沒有多久,沛公派出去的探子回來了,說楚王景駒的人馬已經被項梁誅滅了。
景駒被誅滅了,沒辦法投奔了,那大家該去哪裏?衆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劉季便道:“那我們去投奔項梁呗。”
樊哙一臉茫然:“那項梁不鳥我們怎麽辦?”
劉季嘻嘻一笑,有了幾分随心所欲:“那我們先去打景駒啊,這不是個現成的投名狀嘛?打了景駒,我們不就成了項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