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山居
山居
光陰如梭,轉眼又是一年。
書房的桌案上,整整齊齊放着一摞摞竹簡,上面不但有兵法韬略、治國精要,也有不少詩詞。
張良坐在桌邊已大半個上午,攤開的竹簡上寫滿了小篆注釋,字跡清雅工整,又暗藏鋒銳。他覺得有些疲倦,活動了一下左肩,用右手從旁邊挑出了一卷司念默寫的詞,悠然自在地看起來。
這一卷詩詞都是用行楷書寫,潇灑恣意,行雲流水。張良見司念時常寫這種字體,心裏喜歡,便讓她教,現在已經認得許多。
她會背的詩詞多了,張良當然以前從未見過這種文體,她便從小學入學的第一首詩給他講起,順帶教他寫楷書、行楷。這裏沒有字帖,她的字都是自己閑來無事時,憑着感覺練的。她見過書法家們的字,所以總是說自己寫得不是很好,但是張良從來不吝惜贊美之詞,常常把她誇得心花怒放。
“少誇兩句,說多了我會驕傲的!”司念從她的書房回來,問張良中午想吃些什麽。
清脆的話語把張良的思緒從書海裏拉回,他擡眸望向自己的妻子,只見她雪衣烏發,笑語嫣然,她腳下斑駁的光影,在風吹來時還會輕快地跳動。
張良擱了筆,合了竹簡,上前把她摟住:“我終于知道為什麽有的國君會沉迷美色,不理朝政了。”
“誤了朝政,那是因為國君心智不堅,美人只貪恩寵,可是許多史官喜歡把罪名全安在美人頭上,讓美人背負全部的罵名。”司念當然知道張良在調侃她,掩唇而笑。
昔秦國數代國君,勵精圖治,縱有美人無數,也不妨礙其步步為營,至嬴政時一統天下。昔楚懷王專寵鄭袖,聽信讒言,貶谪屈原,放走張儀,兵挫地削,亡其六郡,客死于秦,為天下笑。
人非聖賢,不能免俗,總有情愛,總有欲望。而在有些人的生命中,風花雪月只是點綴而非全部。
張良背負了國仇家恨,一心滅秦,蟄伏于此,必将一躍而起,聲振長空。司念十年漂泊,看遍了人情冷暖,經歷過戰亂流離,她想成為張良的羽翼,助他終結亂世,為帝王師。
司念有時還是太高看張良了些,兩人新婚燕爾,他在某些方面根本沒有那麽堅的心志。她早些時候還妄想能和張良一起看書,結果張良有時看到一兩句話能想一刻鐘,弄得她呵欠連天恨不得直接睡過去,張良有時又不怎麽想看,時不時的擡頭看一下她,叫她也一直開小差。
還好房子夠大,書房不止一間。本來這片地是張良在和師兄們郊游的時候看中的,張良覺得這裏有山有水,清淨閑适,到城裏也方便,可以得空出來遠游時住着散心,便斥巨資買下,沒有想到現在在這裏住的只剩他自己和司念了。
司念也沒有想到,當初自己秉承着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的理念,随手塞在馬車裏和一堆書一起運來的自己的一半積蓄,會成為自己的嫁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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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打獵吧,換換口味,我教你射箭。”
“那張弓的拉力少說也有幾十斤,你小心點罷。”
“先試試再說,我去找護指,別割傷了手。”
山林裏有許多小獸,偶有一兩只松鼠從頭頂的樹梢上躍過,抖落幾片枯葉。司念現在內力豐沛,閉眼傾聽,三十丈開外細微的聲響都不會遺漏。她指了指遠處,張良跟着她下馬,提氣一路走來,果然看到前面有一頭覓食的野鹿。
她手持弓箭,微微使力,張良在她身後環着她,把着她的手,一手握弓,一手扣弦,輕輕一放,弦顫,箭離,一聲嘶鳴,野鹿應聲倒地。
張良走上前,背對着司念,摸到野鹿的喉管,手起箭落,野鹿瞬間斃命,再緩緩把血放幹,駝在了馬背上。現在二人只好同乘一騎,悠然往回走了。
司念吹了吹手指,皺着眉頭說道:“果然弓箭費手,這弓對我來說太重了。”
“我現在用來,竟也覺得重,我們一起用才覺剛好,過陣子去城裏買一張輕一些的。”
“你的通緝令還挂在城門口呢,我自己去又不會挑。”
“說的也是,那先不買了,我們一起射箭也好。”
回到家裏,司念第一次面對這麽大的動物,有些無從下手,張良倒難得熟練,輕輕松松割下一直鹿腿,剩下的放進地下冰窖裏。司念回想起他們初見的時候,張良連雞都不知道怎麽處理,如今他殺的了鹿,也會殺人。
甚至連她都知道怎麽去殺人。
“我那個時代,鹿是保護動物,吃了要進牢獄的。”
“鹿為何要保護?”
“被人殺了太多,快滅絕了,所以只能保護起來,不讓吃。”
“那你平時吃些什麽肉?雞鴨魚麽?”
“是啊,還有豬牛羊。”
“豬牛也能吃麽?不需要用來祭祀麽?”
“豬牛在我們那邊都是養來吃的,祭祀也就是稍微供奉一下,供完了一樣可以拿來吃。據說家畜都是養在一種很大的廠裏,裏面幾千幾萬頭,批量生産。”這些事情太久遠了,久遠得讓司念幾乎要想不起來了,仿佛成了一場朦胧的夢。
“這麽多?能養的過來麽?”司念所處時代的事情,張良想知道很久了,他不想讓她回憶太多,便不太去問,今天就着話頭聽她講起,越發感覺新奇和驚異。
“能啊,不過具體怎麽養的我就不清楚了,我沒有養過。總之那個時代造東西快多了,種田只要開個那麽大點的車,一邊挖土一邊就能撒種子,幾裏的地,一天就能種完,還沒有打仗,安全的要命。”她用竹簽子把削得薄薄的肉串在一起,在爐火上翻烤,刷着酒和醬料。
“以我的眼光,看書籍中記載的上古時代人們的做作所為,總認為荒唐,那你看待這裏的許多事,是不是也覺得荒唐?”張良挨在她的身後,把她挨得很熱。
“是啊,而我又不想強迫自己去接受,所以我以前交心的朋友不多,現在還好,墨家的人算,蓋聶先生算,重言是我弟弟,你也算,當然,你不能叫朋友~”
“那要叫什麽?”他幫她吹着肉,喂到她嘴邊。
“唔……夫君~”
鬧騰間,遠處有人聲傳來。來人數量不少,還能聽見短兵相接之聲,想是有人在外邊打了起來。
真不是時候。被打擾的司念和張良只能提劍出門,只聽“呯”的一聲,一個壯漢倒在大門外不省人事,他身上有數個傷口,流血不止。在他身後的十餘名家丁,氣喘籲籲,身上挂彩,狼狽不堪。
“項伯?”司念認出傷者後頗感意外,很快又了然,診脈片刻便道,“都是皮肉傷,他只是長途奔波再加上失血過多,見到這裏有人後氣洩了,便暈倒了。我這裏有一些藥,你們幫他敷上,過了片刻他就能醒來了。”
“後面還有多少追兵?”張良問。
“還有十餘名,我們實在是解決不動了,還請二位救我等性命,日後定當報答。”
“他們交給你,外面的事交給我。”張良對司念說道。
不出兩刻,項伯便醒了過來,此時張良也已回來。他看到張良和司念的時候,驚喜地幾乎說不出話。
“張……張良先生……”項伯掙紮着爬起來,“司念姑娘……墨家一別已有數個年頭,不想項某會在這裏遇見你們……二位救命之恩,無以回報!”
張良道:“既是朋友,理應相幫。這周圍地形複雜得很,項兄能找到這裏,也是吉人天相。”
項伯道:“是啊,兜了幾圈,後面的秦兵竟然沒能追上我們,對了,我暈倒的時候,還剩下數十名秦兵在追我們,他們要是找到這兒來,不會給你們惹來麻煩吧?”
張良嘴角微揚,意态閑雅:“我怕有人打擾我們二人的清淨,便外面設了一個陣法,秦兵就算追來,也只是在外面繞圈子而已,很快便會走的。你能進來,自是我們有意放了個生門,你來了,路就不給他們留了。”
山中果然多世外高人!項伯等人聞言吃驚非常,面面相觑。
司念暗笑。張良又開始唬人了,讓項伯欠下好大一個人情。既然如此,司念很樂意把這個人情再做大一些,趕緊拿出好菜給他們填肚子,送了他們上午獵的鹿,還給了他們不少傷藥和幹糧。
項伯感嘆道:“嬴政發了這麽多通緝令,都沒能找到你們,原來你們是在這裏。倒真是神仙日子,令人好生羨慕。”
司念道:“子房刺秦時受了傷,在這裏修養罷了。”
項伯看見司念挽起的長發笑道:“然後再成個親是嘛?哈哈哈哈哈……那就祝二位永結同好!”
“謝項兄。”
項伯一行人皆是皮肉傷,又不好意思多叨擾張良和司念,歇了半日便走,臨走前拜謝:“二位救命之恩,項某沒齒難忘,他日必定報答!”
确認項伯走後,司念都笑得蹲下去了:“你可真會騙人。明明是你學了點奇門遁甲便在外面擺了個陣玩,全是破綻,被他運氣好闖了進來,結果你一頓亂編,竟成了我們故意救了他一命,這下好,你終于把這個陣補滿了。”
張良負手而立,風采卓然:“我們無意救他也是救他,故意救他也是救他,性質上并無太大區別。既然他欠了我們人情,欠大一點也好,也許将來有用處,你說是不是?”
司念輕哼一聲:“真會騙人。”
張良道:“不會騙你。”
司念似是半信半疑:“真的不會?”
張良頓了頓,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有件事情現在告訴她也無妨。
司念道:“那就是會了。”也未覺得生氣,隐隐知道是什麽事。
張良道:“師兄會做飯。”
“果然。”顏路一是個會煎藥的人,不至于炸了廚房,而煎藥有些時候,比燒飯還繁瑣些。
“我當時只是想找個理由讓你留在我身邊,這樣很多話才有機會跟你說。師兄懂我的意思,配合得很好。”
“你們還真是心有靈犀。”
“還有件事,我有沒告訴過你。”
這下司念是真的猜不到張良指的是哪件事了。
“我之前想見你便去找你,找了很久才遇到了你師父,是重言告訴了我地方。”
“哈?老頭子都沒跟我說過這事,到底我是他徒弟還是你是他徒弟嘛。”司念在心裏吐槽了師父一萬遍,“不過你找到他可真不容易。”
“他說時機到了,我們自然會相見。所以我刺殺嬴政的時候在想,要是我那時候死了,我們就不會再見了……你師父又什麽都說得很準,所以我确定你會來救我。要是這般你都不願意來……我都不知道我還要等多久。”
“這算什麽?苦肉計嗎?”司念苦笑一聲。那不要命的打法,給他肩膀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傷疤,就是為了早點讓她回來?
“苦肉計?應該是這個意思。”張良道。
司念知道,在他們分別的那三年裏,他一定也會想她,只是沒想到會如此的驚心動魄、銘心徹骨。他非要做什麽聶政荊軻、專諸要離,真是不知道他是聰明還是傻。
好在這些事都過去了,碧落黃泉,六合寰宇,他們再也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