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匪石
匪石
晨霧漸散,日光驅走了深秋寒涼。司念地倚在窗邊,用手指撥弄着從窗格鑽出的道道光線,像是在彈奏着天地間的琴弦。
似是感受到身後癡纏的目光,她轉過身時,發現張良已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他衣衫松垮,長發垂肩,輕輕一動便有濃烈的藥味彌散開來;他面容清瘦,薄唇緊抿,用力控制着因疼痛而輕顫的呼吸,恐驚擾了眼前清夢。
“念念。”熟悉又陌生的目光緊緊鎖着她,有從前的一樣的溫柔,有從前未有的清冷,前所未有的愧疚。
“你醒了,我…我先去找一下顏路先生。”
傷口很深很深,大部分血已經止住。這裏沒有麻藥,消毒只能用酒,顏路每清理一下,張良疼得的呼吸又要加重幾分。
當日情況緊急,她只顧着止血和帶他出來,根本沒有心思考慮太多,現在她坐在他的床邊,聞着濃濃的血腥味、藥味、酒味……回過頭去,不敢再看他一眼。她終于知道為什麽醫生不能給親近的人做手術了,因為那種壓抑感、無力感……會讓人抓狂、會讓人崩潰!
“念念,坐過來點。”張良扯出個笑容,緊緊拉着她的手,閉上眼睛,忍受着劇烈的疼痛。待到重新綁好繃帶,張良才用很輕松的口吻說道:“念念,你會做飯吧?我餓了。”
張良托着腦袋眼巴巴望着她,語氣也軟趴趴的,像一只等待投喂的狐貍。她又看了看顏路,顏路摸了摸胡茬,說:“抱歉,我也不會做飯”。
儒家講究君子遠庖廚,張良又是從小錦衣玉食慣了,做飯的事情根本輪不到他動手,顏路除了會煎藥以外,其他的看起來也不是很會。整個小聖賢莊估計都湊不齊一個會做飯的人。司念無奈至極,只能親自下廚。
“廚房裏有菜吧?”
“有,地窖裏也有些東西。”
廚房裏不僅有菜,有米面肉,還有剩餘的一些稀飯,看來顏路這幾個月為了等張良,在這裏随便燒些吃的糊弄了一下自己。司念怕張良餓,趕時間便煮了些蕨菜肉絲粥,先給他們墊着,回頭再來做包子花卷。
張良左臂不能擡,右臂完全無礙,用一只手吃飯一點困難都沒有,可偏偏撒嬌要司念喂。司念白了他一眼,轉頭找顏路吐槽,哪料顏路端着粥跑得人影都沒了。
“你們兩個……”司念哭笑不得。
張良這些年孤單慣了,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不堪其重。他再見到跟師門有關的一切,會萬般痛苦,所以他和顏路分道揚镳,有聯系的法子,也從來沒有動用過。此番刺秦,他讓顏路接應,只是想讓顏路知道一個結果,若他沒能回來,顏路便會一個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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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終于等到了她。
他捧着微燙的粥,心軟軟地塌陷了下去,就像在不久前的雪夜裏,即便眼前是刀光劍影,身後亦有心安處。
四個月後,張良左臂總算能夠勉強活動。
“該治的已經治的差不多了,剩下便是靜養,再過一年多才能痊愈。那一劍刺得太狠,總會留下一點後遺症,後面好好調理或許能好些,不要勞累,少動武……”顏路喋喋不休地叮囑,整理了十幾張方子,“子房不喜歡喝藥,還得勞煩司念姑娘多盯着一點。”
司念四個月來跟着顏路研習醫術,加上她師父教她的那些,她治病的技藝已經是爐火純青了。張良早已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候,剩下該如何調理,司念完全可以自己掌握分寸。
當年張良和兩位師兄行過此處,看到這片住宅時,是張良忽然主動提出要買下,還說這裏安靜,适合空閑的時候來散心。伏念認為此地離縣裏太遠,長住多有不便,顏路十分質疑張良獨自做飯的能力,不建議張良如此沖動一擲千金。
張良打定的主意很難被改變,對他來說,即便是臨時起意,也是深思熟慮。他把宅子買下後,還請人改造了一番,還說一定要請兩位師兄光臨新宅。
此去經年,恍如一夢。
“子房,我此次去邯鄲,不知何時回來,你多保重。”
“保重。”張良躬身行禮。
“顏路先生盡可放心,我會把子房照顧好的。”
滾滾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木葉蕭蕭,雪聲窣窣,這裏只剩一片宅子,兩個人。
他們看着馬車漸行漸遠,最終不見。雪上留下的兩道車馬的痕跡,不久後也要化去。幸而身旁有人相伴,蟄居此處,也不寂寞。
“念念,現在我只有你了。”張良将她輕擁入懷。他的手指微涼,青衫襯着雪色,冷清的模樣下,心頭燃燒着熾熱:“你可願一直陪在我身邊?”
她想的!她想一直看見他運籌帷幄,謀劃江山的意氣,她想一直看見他陪她玩鬧時眼裏輕快的笑意,她還想在他受傷時難過時撫平他心底的思緒……
可是有些話太殘忍現在怎麽能和他說,她也不想騙他,也騙不了他。
半晌的沉默,只有淺淺的呼吸糾纏着。
再一次感受到了司念的猶疑,張良用力抱着她用身上的力道推着她往前走,直到把她摁在了牆邊。
“我看到了你寫的東西。”額頭相抵,他把她圈在牆角的狹小空間裏,使她無法掙脫。他的氣息有些顫抖,是隐忍着心中撕裂般的疼痛。
“什麽?”司念有些發懵,她明明沒寫什麽。
“什麽天上宮闕、乘風歸去……”仿佛有一只手捏着心髒,叫張良難受得呼不過氣,“我們三年沒見,到底是有些生分了,我本來想着這幾個月下來,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我們都已經……師兄也說過會是我們的證婚人,你要走的話,能不能給我一個理由?”
怎麽能和從前一樣呢?鬥轉星移,物是人非,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翻牆去小聖賢莊找他了,再也不會去桑海刻意地和他相遇在熱鬧的街頭了,再往前回憶時,只會覺得深深的遺憾了。
“你真的想知道麽?”她只是前幾日聽顏路說他要走,随手默了首詞丢桌上就當練字和寬慰罷了,哪能想到張良只看到了前幾句便着了魔一般。現在他既然問了,她就着話頭說出來也好。
“我想知道。”
“你要做一下心理準備,千萬不要讓傷口崩裂了……”
“只要不是你對我心灰意冷,其他所有都可以轉圜。”
“我傷的很重,現在雖然活着,但是身體留下了暗傷,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師父說可能五六年,可能十來年……你看,我沒有剩下太多年好活,我死的時候你要難過。你以後要是跟別人在一起什麽的,我看到了肯定很生氣……雖然人死了的話就什麽都不知道了,不過也說不定,也許我能知道呢,那就更不高興了……與其這樣,你不如什麽都不知道,你反你的秦,我做我的江湖俠客,我哪天想你了遠遠看着你也好,反正天下這麽大,我躲着你,你也找不到我。你要是情深義重,你可以一直想着我,你要是忘了我,也在情理之中。”
張良眼睛紅了。她真是個傻姑娘,他教給她的遠不止那一招劍法,還告訴她遇到敵人趕緊跑,她本來就跑得快,又學了輕功,很少有人能追上她,可是到頭來為了小聖賢莊,她硬生生悟出了劍中殺意,只記得用那一招。
門外的風雪聲似利刃,狠狠紮入他的心頭,瞬間深邃的痛在他眼中凝固成冰。他彎下腰,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裏,多觸及一分她的溫暖。良久,他終于開口,有嘆息夾雜在他沙啞的嗓音裏:“念念,良心中唯你一人。陪良一輩子吧……良很貪心,如果這輩子不夠長,良還想有下輩子。”
“雖說師兄要做我們的證婚人,但還有一件事,他知道,并且他知道你應該不在乎,可我還是想問你,你也有權利知道。我不太可能有孩子的,你們很多人把子嗣看得比命都重,這一點,你真的不在乎?”
“我不在乎。”
風聲停了,雪也停了,一旁暖爐燒着炭火,火星跳動,噼啪作響。有薄霧籠上了司念的雙眼,讓她看不清周圍的一切了。
“人固有一死的,總不能因為這一天終将到來而視身邊存在的一切為虛幻。我們只能在有限的時光裏掌握自己的命運,或仗劍天涯,或開疆擴土,或懸壺濟世……那我們的存在便有了意義。我想要的,除了關乎國家的這些,就只有一個你罷了。”
“子房,謝謝你。”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她心裏支撐了起來,讓她覺得她能夠一直和他一起直到她生命的盡頭,“我活了兩輩子,有些事情竟然一直都沒看明白過。特別是我受傷之後,一直在想自己還能活多久,便時常會覺得難過……我特別喜歡的一個詩人寫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這文章我背的可熟了,可真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我竟然全忘卻了!”
“你說…你活了兩輩子?”
“我來自将來,算起來的話大概是兩千多年以後吧,所以我知道很多後面的事。這就是我的秘密。”
張良震驚得幾乎挪不開腳步。
“我剛生的時候,我的父母…應該說是我的爹娘,他們就不要我。我在福利院…就是裏面也有好多和我一樣的孩子的地方長大。我上學的時候,怕別人看不起我就很努力,一直是學校裏最優秀的。我以為我做到這樣将來會有好的結果,可是突然得了治不好的病,一點活着的希望都沒有了,于是找了個漂亮的湖趁周圍沒人跳了進去。等我醒來的時候,就來了這裏。可能就是上天垂憐吧,讓我經歷上輩子沒有經歷過的光陰。”
“念念,能遇到你,良何其有幸!”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世上有千百萬人,人一輩子卻只能與百十人有交集。跨越了兩千多年,無數個春秋,我們竟然都在對方的生命裏刻下深深的痕跡,現在也一起在這裏。
張良攬她入懷,就像捧着一掬清泉,輕柔而珍惜:“念念,你果然是從天上來。”
“你若負我,我變回天上去。”她裝模作樣地掙了掙,擡眼看向他,似嗔非嗔又真真切切。
“那我定不會給你這個機會。”張良薄唇微勾,笑意盈目,話中一分霸道九分溫柔釀成了酒,讓司念沉醉在這綿密而醇厚的香甜裏,“就是那首詩,我不喜歡。”
“是詞啦,它是後來出現的一種文體,這首詞在說作者想念他弟弟……”
“嗯?”他有些惱了。
“呃……我跑偏了!你看他的內容,前面是作者認為人間多不稱心之事想去瓊樓玉宇中過神仙日子,但覺得高處不勝寒還是留在人間好,後面是說,人生自古以來難有十全十美,既然如此,就不必為暫時的離別感到憂傷,月有圓時,人也有相聚之日。你也真是太心急,只看了前面幾句就拿來問我……”
張良聞言低聲輕笑,暗道自己方才确實亂了套,俯身湊上前去,把她還想說的話中止在他的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