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明
月明
霜降時節,萬物畢成,畢入于戌,陽下入地,陰氣始凝。秋風中隐隐的肅殺之意,有濤聲相應,在深夜的寂靜中竟似鐵馬金戈。
博浪沙一擊占盡天時地利,但功虧一篑。瞬間,萬箭齊發,殺手從四面飛掠而來。
張良長劍上血色乍現,帶起千道銀芒,破開一片片濃重的黑影。四名殺手疾掠而來,張良冷哼一聲,飄身而閃,長劍一蕩,瞬間逼退三人,避不過第四劍,幾不可察地偏了偏身體,竟直接撞去!
這一劍貫穿了他的左肩,他的長劍刺穿了對方的心髒。
剩下三名殺手從三個角度向他絞來!
左肩鮮血湧出他卻仿佛渾然未覺,用左掌格住對方的劍将攻勢遲滞了半分,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幹脆利落,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電光石火之間,對方又倒下一人!
還剩兩人!兩人分別從前後襲來直取他的心髒!
他終于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左臂幾乎就要失去知覺,身上的寒冷讓他的劍慢了半招,還剩兩人,他卻避無可避。
時光好像慢了下來,沒有殺手,沒有劍,也沒有血,沒有利劍穿心的寒涼。他眼前浮現出這些年他所遇到的一切,看見了那個他已經三年未見的姑娘。
雪白的衣袂飄飛,如天上輕雲、瑤臺飛瀑,身後雲霏散開、明月高照。她踏着縷縷月光而來,仿佛一眨眼,她又會随着月光飛去。劍氣如霜,她帶着他一躍而下,長劍一次次刺入懸崖峭壁上山石的縫隙,崩裂出點點火花。
“還能走嗎?”
“能走。但是出不去了。”
“那就在這裏找個地方,當一回燈下黑。”
“好!那就賭一把!”
他的血染紅了她的白衣。她在黑夜裏一路跌跌撞撞地摸過去,只覺得有粘膩溫熱的東西浸透了她的左半邊衣衫,還散發着腥味。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居然會流這麽多血,感覺他的血都快流光了,她拽着他走,終于找到一個背月光的山洞,當即一起鑽了進去,用些石頭把洞口堵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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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逃來,她連過一會兒怎麽出去放點自己的血把搜查的人引開都想好了,可不知道張良都傷成這樣了,哪裏來這麽大的力氣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不放,讓她只能老老實實在這個洞裏呆着,哪裏也去不了。
這裏沒有麻藥,她只能摸着黑點穴道幫他止血,卻止不了他的疼。張良靠在她的肩膀上,疼得呼吸都無法平穩,每一下,都聽得她剔骨抽髓。四周暗如地獄,困似牢籠,不知何時才是盡頭,她再也忍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傻姑娘,別哭,我還活着呢。”
“我來之前找了韓信,如果他能找到我們,他就有辦法把我們帶出包圍圈,如果他一直沒有找到我們……那恐怕等他找到我們的那天,是給我們收屍來了。”
“你師父既然敢讓你來,那便說明我們能活。”他歇了許久,才繼續道,“如果真的不能活……念念,你怕死嗎?”
“我怕一個人死,你在的話,我就不怕了。”
“好,不管是生是死,我們就一直在一起,永遠不用分開。”
她聽完靜默不語,脫下外袍給他蓋上,手指搭着他的脈,給他輸着內力,他覺得疲憊,不再說話,只和她緊緊地偎在一起。她一直睜着眼睛,什麽也看不見,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還是醒着,一手抱着他坐了一夜。風聲蕭蕭,飛雪茫茫,一場很合時宜的大雪掩蓋了沿路滴落的血跡,秦軍在附近搜尋了十幾個來回,也沒能發現這個山洞。
不知過了多久,洞外有了簌簌的聲響,一絲光線滲了進來。命運還是眷顧着他們,就算背着光,司念也能認得來人是韓信。韓信丢下兩副秦軍的盔甲,幫他們穿上。
“令牌、照身帖都有,見機混出城就是……”韓信打量了一下眼前兩張漂亮蒼白的臉,怎麽看都不像是在秦國軍隊裏呆過的人,臨時改了主意,“就你們這樣……還是當病號擡出去合适,得罪了。”手一揚,把張良打暈了,在石壁上抓了點泥往他臉上糊了兩把,讓門口幾個自己的弟兄光明正大地擡了出去,司念跟着抹了臉裝暈,也叫人擡着。“你們兩個,往城裏跑,腳印亂一點,你們六個,裝樣子追一下,後面怎麽說,不用我再教你們了。”
韓信跟在張良和司念邊上,一直把他們送進山下的營帳。營帳是韓信這一隊人紮的,除了他們沒有別人,營帳外還有事先準備好的馬車。司念把張良叫醒,給他塗了酒,縫了傷口,上了藥,綁好繃帶,換了身幹淨的衣服,見他面白如紙,額頭不斷有細汗冒出,心中絞痛不已。
“背過去,難道你要看我換衣服麽?”
張良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瞬間連傷口都不覺得疼了,趕緊背過身去。好在司念衣服換得很快,這種奇異的感覺沒有讓他忍受太久。
二人坐進馬車,韓信親自駕車前往城門。司念微微掀開車簾往外望去,守衛對每個出城的人都驗得仔細,張良身上帶着傷,不知道會不會遇上麻煩。她散開頭發,扯開自己半邊衣裳,翻身坐在他身上。馬車緩緩颠着,張良右手扶着她的腰,半點都不敢瞧她,直到馬車停下,守衛掀開了車簾——
只見車裏的女子露着光潔美麗的脊背,捂着胸口的衣服半側着身,身體的線條如泉水般流暢柔美,一雙噙着淚的眼睛含羞帶惱地躲閃着。她身下的人美得雄雌莫辨,盡管已極盡克制,一雙鳳目中依然透着怒意,像是在責備有人打攪了他們的好事。
守衛神魂颠倒,渾身不自在,趕緊擺手放他們走了。司念趕緊從張良身上下來,終于不用再提心吊膽地被他頂着。
“抱歉,讓你受委屈了,沒想到到頭來,還是要你來護我。”
“枉你長了個聰明腦袋,這麽大的事情,你就沒想過留退路?”
他只是搖了搖頭:“你呢?不一樣把所有賭注壓在了韓信身上?”
她亦搖了搖頭:“我別的沒有想,只想要救你出去。”
他平靜地說:“你來之前,我也沒有想別的,只想殺了嬴政。”
她接着問:“那我來了以後呢?”
他繼續說道:“等韓信,如果三日內他不來,我會自己離開,好讓你毫無牽挂,安全地走。”
她一陣後怕:“騙人,你昨天才說,不管是生是死,我們都不要分開。”
“我怕你趁我昏着丢下我去做傻事才這麽說,而且,韓信不是來了嗎。我看他做事周全,确實有大将之風……”
“是啊,我來了,他也來了,我們都還活着。”
“等我傷好了,我們就成親吧。”
“救你一命,你也不至于這麽快就以身相許。”
“我這輩子,不會再愛上別人了,也不想娶別人,只想娶你。十餘年來,我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念念,做我心裏的一盞燈吧,讓我在往前走的時候,能看到前面的路是亮的。”
司念既喜且悲,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細白的手腕,脈相是又薄又淺,她咬了咬唇,淚光盈目。
“怎麽了?”
“沒什麽。”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看得她目光有些無措,只能落向車簾外朦朦胧胧的風景。繁華終究還是如潮水般遠離了,撲面而來的是崎岖山路上冷清的寂寥。
“你有事情瞞我。”
“我能有什麽事。”
張良蒼白的臉上,一對烏黑的瞳仁越發漆亮,幾乎就能照見她的心底。他卻不再追問,靜靜地倚在她的身上,馬車颠簸,身後的身軀柔軟,減緩了他不少的痛。
這一路格外地漫長,幾天的路程,快馬加鞭,也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司念來過張良在下邳置辦的田宅,當這次她再來到此處時,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寧,似乎所有的憂心,都有了盡頭。
她揚起車簾,看到了顏路。
顏路與張良約定,他會在這裏接應,如果三個月不回來,便不必再等。他等了兩個多月,終于等到了他。
“師……顏路先生在的話,那實在太好了……”
“萬幸,司念姑娘回來了,他現在如何了?”
“左肩被劍貫穿,失血太多,現在燒得厲害。”
受傷後最怕的就是發燒,若是受傷本身導致的發燒還好,若是傷口感染了神仙也難救。司念在軍營裏已經盡可能地将傷口處理得幹淨,但是結果如何,無人敢說。
“我能做的,只有用藥讓他抵抗這些傷痛,別的要靠他自己。他底子很好,能挺過今晚就沒事了。”顏路治過的病人比司念多得多,手腕數十次起落,銀針穩穩地落在張良的各處要穴上,一個時辰後,終于長舒一口氣,走出了房門,讓張良安心地睡着。“韓信走了,姑娘可會一直留下?”
“我不知道。”司念哪裏不知道顏路的意思,只能伸出手腕讓他號着看,“你看了我的脈象,就知道我之前受傷太重,一身是病。”
顏路沒有動,只說道:“他很想你,他一直在等你回來。你要走,最好等他傷好了以後再走吧。”
她轉過身去忍不住地落淚。她很少哭,以前被人欺負都不哭,可一碰到張良的事就怎麽也忍不住。她什麽話都能聽得,就是聽不得張良想她。
三年苦修,她也何嘗不想他。一千個日夜,陪着她的只有透過天窗灑落在石板上的日月星輝,和心中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她以後就算遇見其他很好的男子,也都不是他了。
“他脈象滞澀,心有郁結,有些話,還是找個機會當面說清楚為好,不然他可能一輩子都放不下。”
“他确實……又驕傲又執着,認定的事情不會輕易改變。”司念嘆了口氣。當她知道自己的傷有多重的時候,她便做好了與張良分別的準備。她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又害怕他因此離開她。
可是他早晚會知道的。
那就這樣放手,也許所謂的先發制人,會讓自己不那麽難過。
她輕輕推開了門,斜坐在床邊的木椅上,借着月光,伸手描摹着他的容顏。不知他夢到了什麽,嘴角漾起奪人心神的笑意,如曉風掠光影,微雪落星湖。
她一想到他這樣的笑,或許自己将來某天就不見到了,胸口像有一把鈍刀在慢慢戳着,說不出的難受。
他與她的一切,她早已銘心刻骨。
天中節那天,他清雅的目光比燈火更暖,比月色更美;他教她劍法時,劍勢沉着若深谷,潇灑出塵若谪仙;他與她對弈時,胸懷山海暗藏機鋒若在沙場點兵……是他讓她學會勇敢,是他重新讓她學會自信,是他身上的光芒将她照耀。
未見他時,她以為自己依然能像從前那樣灑脫看淡生死,笑對別離,此時凝伫,她才知自己此生已經無法放下。
什麽分別啊那都是騙人的,她不想與他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