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碧血
碧血
“我說過的話,你可還記得?”
“記得,不管遇到什麽樣的敵人,我都要先跑。”
兩個月,從淩晨練到深夜,司念已練熟了九招。她不需要重創敵人,只需要有機會從別人手下逃命。
小聖賢莊的書籍三三兩兩地被分散到了各處,司念駕着馬車,又在路上來回奔波了月餘,終于把自己能幫忙運走的,給運到了合适的地方。當她回到桑海,桑海一如往常一般靜谧祥和,好像扶蘇、李斯到來時發生的種種,都如煙雲散去了,那種平靜下的不安,也都是一種錯覺。
她見到張良時,張良依舊朝她淺淺地笑着,她問他桑海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事,他搖着頭說沒有。司念只當那一天的到來還早,就纏着張良問他要書簡,然後多運一點出去。
“今天是我的生辰,不知道你有沒有禮物給我。”他像個頑童一樣,向司念讨禮物。
“哎呀,差點忘了,我去拿來。”司念慶幸禮物早就做好了,因為好多地方她請教了班大師,東西做好了就一直放在墨家據點的倉庫裏,一直沒有動過。
“站遠點啊!”她小心翼翼地拎了幾個圓筒狀的東西,豎放在沙灘上,用火折子點燃引線後,立馬跑得遠遠的,伸手捂住了張良的耳朵。
“這是什麽,聲音這麽大麽?”張良笑着問。
話音未落,随着砰砰聲連響,十餘道金光從地上蹦出。張良從未聽過這樣的響聲,真的差點吓了一跳,下一秒,他看到了夜空中點點彩色繁星如雨,從高處散落好似瑤臺飛瀑。
“這個是綠色的,因為裏面有鐵,這個放出來是紅色的,因為裏面有銅……我也只能做成這樣了,再好的我就研究不出來了……”
“念念,這是我這輩子收到過的,最好,最難忘的禮物!”他眼中有一絲光滑落,不知是煙花的光芒還是他的眼淚。
他捧起她的臉,他們在熱鬧非凡的噼啪聲中,在絢爛美麗的繁星下親吻。他只盼時間過得慢些,吻得生澀又小心,帶着深深的眷戀與不舍。她沉溺在濕軟的溫柔裏,忽覺喉間一苦,好像有什麽藥被自己吞了下去,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睛,滿眼的難以置信,然後軟軟地倒在了他的懷裏。
“送她出城。”
天光漸黯,那漫天的華彩最終還是消逝了,空氣中餘下了淡淡的硝煙。
Advertisement
秦軍在大澤山損兵折将。嬴政大怒,于全國捉拿叛逆。丞相李斯借此進言,稱儒家窩藏叛逆,并且掌握蒼龍七宿的秘密,試圖觸及改變天下格局的力量。
一天之內,秦國軍隊把桑海的每個路口封得水洩不通。
深夜,羅網傾巢而出。
無月,無星,風潇雨晦,遍布蒼穹的烏雲向着大地徐徐壓下,冬雷滾滾,山河震動,桑海濃重的黑暗裏,刺目的火光沖天而起。
此時,司念早已被墨家衆人送出了城,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她提劍出門,被赤練和雪女擋在了屋內,她猜到小聖賢莊此刻一定是在迎接它的命運,只好頹然撤退,心底湧出無限悲傷。
“子房曾經告誡我,既然不擅長與人搏命,那就要想辦法逃命。如今,他沒有把握戰勝敵人,卻選擇了堅守。”子房,明明是你教了我這個道理,你自己卻沒有做到,在你心裏,是不是義比生命更重要?
衛莊早已同蓋聶一道去了小聖賢莊,白鳳、高漸離也随同前往。赤練深深地凝視着衛莊所在的方向:“衛莊大人對小聖賢莊的事情并無興趣,他為的只是子房。”
狂傲如衛莊,這一次是不是也為了心中的義?
“這樣一來,儒家窩藏朝廷重犯,書籍蠱惑民心的罪名就洗不幹淨了。子房應該很顧及這些?”
忽然之間,從來對家國覆滅沒有多少概念的司念,終于理解了張良的恨——即便是只見過一面的荀子、伏念、顏路,她一想到他們兇多吉少,就已是窒息般難受,更何況是出生在韓國、又在儒家生活了十餘年的張良呢?會不會這裏的歷史和她所知的不一樣,張良有個萬一呢?
他們和她曾經的朋友不一樣!她曾經的朋友裏,有的戰死,有的病死,那是天命,這個時代本就是憑本事活下來,可是現在不一樣,這就是人禍!
“你說得對,他确實很在意這些。”司念終于握劍擡頭,眸色冷峻,語調微揚,像是在說一種堅定的铿锵的誓言,“可是那又怎樣?越來越多的人會對秦國心懷不滿,總有達到頂點,總有秦國難以制衡之時。大廈一旦傾塌,到時的勝利者便是我們。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下一個王朝的史書上一定會寫到嬴政是個暴君,會寫到像子房這樣的人如何開辟一個新的時代……譬如草木,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全天下有千萬儒家門生,儒家學說一定會繼續傳揚下去,因此儒家又何來罪名之說!”
赤練有些詫異——她每次看到司念的時候,司念都挨在張良身邊像一只黏人的小貓,自己有次還跟張良打趣說原來子房喜歡這樣的小姑娘,長得确實挺漂亮,看起來還會撒嬌,未曾想她會有這般豪氣。
“這位姑娘來歷非凡,有研習陰陽術的絕佳根骨。我們尋找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你。”
“月神大人的占星術可謂出神入化,讓我們得知有異星入桑海。那個讓我們看不透來歷的人,原來是在這裏。”
有鬼魅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驚得司念一身冷汗。待她看見來人時,便知道自己恐怕走不掉了。
是陰陽家三大高手!
“我好抓得很,跟你們走便是。你們來一人足矣,何須這麽多人?”司念心中演練着張良交給她的劍法,盤算起逃脫的法子。他們似乎不并想取她性命,既然如此,她要争一争逃命的機會!
星魂道:“難得遇見如此明白事理之人,倒省下了我們不少功夫去辦正事,不過你身後這兩位有些礙事,留不得了。”
正事?難道是……司念猛地警覺,看向赤練和雪女,她們也眉頭一緊,殺意畢現。
陰陽家的人一定是去幫助圍剿小聖賢莊的!不能放他們去小聖賢莊!
司念相信赤練和雪女也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目的,只是她不知道她們的選擇。“你們走吧,他們的目标是我。說到底,還是我連累了你們。”
赤練的手握上了腰間的劍,這是衛莊送給她的禮物。
赤練沒有做出選擇,因為這是她唯一的選擇。
“你害怕嗎?”雪女問。
“既然已經做出選擇,又何必懼怕。”司念慨然一笑。
手中利劍,如果護不了天下蒼生,那至少,要護住心中所愛。
“年輕人何必為難年輕人。”蒼老厚重的聲音響起,讓在場所有人皆是一驚。
竟然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
“你是誰?”星魂幽幽地說。
“我無需告訴你我是誰。”
看見了老人的臉,司念終于想起,他是那家糖鋪子的老板!天中節那天老板還很熟絡似的跟張良開起了玩笑,原來……
張良,無論今日是何結果,你對我的承諾,其實已經做到了。
“你們先走!”老人提劍而起,玄鐵重劍上劍氣激蕩!全力一擊,對面三人竟同時被震退!
陰陽家有三大高手,很快還是占據了優勢。大司命搶出一個機會,追至她們面前。八成的陰陽合手印,三人合力勉強接下時,司念血氣翻湧,喉頭湧上一股鮮腥的味道。
“你還是跟我們走吧,就算多了一個人,也改變不了局勢。”
“好,我跟你走,但是有個條件——不準動她們。”
大司命走近司念低頭俯視着她,嘲弄的笑意在唇畔若隐若現:“好啊,我接受。”
噗!
劍光斬過,碧霞滿空,鮮血飛濺。
第九招劍法中的殺意,司念方才悟得,這是張良教給她的唯一一個殺招,名為碧落。
她的劍刺中大司命的時候,大司命的手印,也擊中了她的胸膛。赤練的毒、雪女的綢緞,終于要了大司命的命。
老人以同歸于盡的打法将星魂和少司命重傷,使其無法再戰。
雷聲陣陣,大雨傾盆。
遠處的火滅了,留下一地廢墟。
這裏也結束了,已分不清地面上是誰的血跡。
有血從身體裏滲出來,伴随着的是徹骨的冷與劇烈的疼痛。一口鮮血從司念嘴邊嗆出,她跪坐在地,疲憊地睜不開眼,就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大司命一掌,讓她肺腑俱傷。許多年前,她把自己埋葬在湖底,以為自己不會再有以後的人生。現在她留戀着這裏的人,可是或許又要離開了,不知會去往何處。
小聖賢莊的海棠染血,成為一地枯枝敗葉,随水漂流。
太阿與藏書樓同焚,深埋于地下,羅網挖地三尺也未能找到它。
含光染了太多血腥,消散于天地之間。
張良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的時候,一切已成定局。
有遮天蔽日的驚濤駭浪,濺碎在他幽黑無垠的眼眸深處,砯崖轉石,岳撼山崩。
“她在哪裏。”他的心在顫抖,仿佛下一刻,就會被撕成碎片。
“我欠他們一條命…她傷得很重,楚南公路過說還能救,她被楚南公救走了。”赤練已經把老人安葬在附近。他是張良以前家裏的家仆,也是張良從小的護衛,赤練也是見過他的。
張良背後的傷口又開始淌血。他聽到楚南公的名字,松了口氣似的,整個人硬生生地撞在樹上,渾身疼得發暈,只能靠樹幹支撐着自己。
“張良先生,司念姑娘沒有被傷及要害,我們沒有辦法治好她,但楚南公說能救的。”楚南公來的時候說她的脈搏已經停止了,他也未必能救活。雪女望着張良幾欲瘋魔的模樣,跟着赤練編着善意的謊。
“對,她會沒事的。”他的視線早已模糊。諜翅鳥給的情報不會有假,他知道她傷得有多重,他寧願就這麽自欺欺人。
嬴政,你滅我韓國,毀我師門,傷我所愛,我在此立誓,今生今世,必報此仇!
念念,我沒能帶你來小聖賢莊看海棠花,也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我失約了。
他終于支撐不住,陷入了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