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山
如山
“我也在等你。”韓信一身黑色勁裝,持劍肅立,宛若一尊堅硬的雕像。
“你背上的劍很特別,我想看它出鞘的樣子。”張良擡手橫劍,劍鞘碧色如潭,劍身銳亮如銀。
“正合我意!”潛蛟金芒大盛,一聲清響,劃破寂寂長空!
月華流照,劍光破雲。衣袂障風金镂細,劍光橫雪玉龍寒!
“叮!”乍合即分,歸劍入鞘,兩邊高牆上竟已留下數道劍痕。
韓信先是側頭,扯了扯自己被劍氣劃破的衣襟,旋即擡眸看他的對手——他正立在前方三丈遠處,用手捋平了衣袖,好像方才沒有跟人動過手般優雅翩然;他的發帶被劍氣割裂,長發散落,讓微風輕拂,烏黑如散在水一般月色下細膩的綢緞。
韓信幾不可察地哼了一聲,心想,你不就是長得好看些麽。他憤憤然走上前去,用僅能讓他們兩人聽見的聲音,嗆了張良兩句。張良豈能輕言落敗,自然要用言辭回怼。一番唇槍舌劍到最後,韓信拂袖而走,臨走時,他忽然站住,丢下了幾句話。
“她善良得根本不像是這個時代的人,只要不是別人先動手殺她,她再怎麽委屈,都不會主動殺人。我不殺人是因為沒有必要,她不殺人是因為心軟。說到底,我和你都不屬于良善之輩,你這樣的人,将來手上沾的血不會比我少。你要做的事,她未必想做,你不要叫她為難。”
未等張良再說什麽,韓信便徑直走了。張良一個人站了片刻,終于緩緩走回了小聖賢莊。
潮水來來回回,一聲聲拍打着岸邊的礁石,有輕有重,有緩有急,裹挾着浪花翻卷,擾亂了天地寂靜。
數日後,在墨家新據點附近的海邊,司念的手指點向張良頸項上一點幾不可見的傷口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比試的時候不小心傷了。”張良往後躲了躲,想避重就輕,遮掩過去。這點小傷張良根本不會放在眼裏,要不是司念發現了,他都以為傷口早就長好了。
“不小心?誰比試的時候直中人要害,往人脖子上劃的?”司念不依不撓,湊近了仔細看了看,還用手摸了摸,确認傷口并不太深,“你可騙不了我,是誰要對你下狠手,快給我如實招來!”
猝不及防地被這麽一碰,喉結上溫軟的觸感幾乎貫穿了他的全身,讓他霎那間屏住了呼吸。他不敢再讓她亂碰,便捉住她亂動的右手。
可她又滿懷好奇地帶着一點調戲地把左手從背後伸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輕輕碰了下他的喉結。“原來喉結摸起來是這種感覺……特別……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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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她的左手也被捉住了,沒辦法接着作案了。下一秒,她的雙臂被他鎖在身後,整個人都被圈外懷裏動彈不得。
“這邊不能碰。”張良沉聲說。
夕陽的光輝極為爛漫,給一切披上了一層金紗,把他臉上的紅掩蓋了,也描摹出了他面頰美好的輪廓。
她把他的眉眼刻在了心上,望見了夕陽映照下他灼熱的目光。
“為什麽?”她仰着頭掙紮了兩下,明知故問。
“沒為什麽。你看那兒。”張良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了一點點,餘光卻從未離開。他用手指着遠處耀眼的光暈與鮮紅的雲霞:“有個東西你從未見過的。”
是海市蜃樓嗎?司念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看見了茫茫大海,粼粼波光,和無邊蒼穹。
“在哪兒呢?沒看見呀?”她疑惑地轉頭問他到底要給她看什麽東西時,倏地感覺到他飛快地湊了近來,唇像蝴蝶般輕輕落在了她的臉頰上,又忽地離開,像蝴蝶般飛走了。
“你…你使詐!”司念的臉頰就這麽發燙了起來,背過身用手背貼着臉降溫也無濟于事。
她下棋時的冷靜果斷此刻全無,也沒了與他議事時常有的鄭重,此刻的她就像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一樣單純可愛,活潑愛鬧。她赤着足在海水裏踢來踢去,又彎下腰往他身上灑水,褲腳濕了也全然不在意,好像在懊惱自己怎麽就一時不察被人占了便宜——其實被張良占了下小便宜她也是完全高興的。
張良此刻也好不到哪裏去,只是沒有表現得這麽明顯罷了。他抿了抿唇像是不舍方才那一瞬間的柔軟,低頭笑了一笑,又接着擡頭看她羞得跳腳、似嗔非嗔的模樣。
張良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也是這般貪玩,只是後來知道了自己肩負的關于國家的責任才開始收斂。
可是司念呢?
她或許從小就沒有體會過“玩”這個字眼。她只有一步步向前走,努力讓自己活下來,讓自己過的更好些。
張良凝視着她歡快的身影,就想一直在她身邊護着,想讓她一直能夠開心地笑。而且——按照這裏的習俗,男子看到了女子的裸足,就要娶她的。
顯然她不知道這樣的習俗。那麽他自己記得就好了。
“傷是怎麽回事?”司念終于又想起了正題。
躲不過她纏人的“拷問”,張良避重就輕地說了說自己迎戰六劍奴,為縱橫争取時間營救庖丁盜跖的事。一切如此驚心動魄,到他的嘴裏變得波瀾不驚。
他有他的自信,有他的驕傲,有一腔熱血,有想保護的事物。司念傾慕他的智慧,他的冷靜,兵刃加身也毫無懼色,十面埋伏也雲淡風輕。
甚至在提到嬴政的時候,他的神色依舊是那麽地平靜。曾經的家與國,曾經的夢與願,就像一顆被扔入大海的石子,随着時間的流逝會越落越深。現在它們靜靜地躺在底下,沒有人能夠将它們撈起。
因為深藏,所以平靜,因為痛過,所以深藏。
他也會受傷,也會流血。他再也不是一個會讓她仰視的人,而是一個需要她安慰,需要她開解的普通人。
抛卻歷史帶給他的光環,他其實也只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他也不是無所不能。
“念念,有件事被你說中了。”張良頓了頓,似有嘆息,心中微顫,“扶蘇,其實是嬴政,盯上了用六國文字書寫的典籍,他說文乃心聲,文不一,則心不一。把它們保留下來,不利于小聖賢莊的安危,把它們弄走,這些前人的智慧将來或許随着典籍的遺失,再也無跡可尋了。”
“二選一,你選哪一個?”
“我想了想,嬴政想要對小聖賢莊動手,只需要随便找一個借口,即便沒有這些書籍。既然如此,第二種看來更好些,至少不是玉石俱焚的結果。”張良心有愧疚,“我想護住小聖賢莊,可現在看來,我好像護不住了。”
“子房,你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的,無需自責。秦國是一個國家,而你只是一個人。假設你的極限是戰平六劍奴,而秦國擁有的豈止是這六人?秦國現在氣數未盡,儒家、墨家、兵家……人數加起來加起來不足萬人,都無法和現在的秦國對抗,更何況是你一人呢。”司念拿着樹枝在沙灘上畫了幾下,“你看,你在沙灘上留下的印記,潮水打來時就會抹平,秦國就像是這大海,而你現在的力量太小了,對秦國而言只是沙礫。遇到你以後,我好像變得勇敢起來了,你也要更加堅信,一定要去做你想做的事。子房,我們要努力成為風雨不動的山石,這樣才不會被海浪擊垮。”
日快全落下了,風變得越來越幹冷,張良的心卻愈發灼熱而堅定。他把黑色鬥篷往司念身上裹,見她腳上的沙子洗不幹淨,走路磨腳,便背着她往山上走去。
“現在我們的力量還不夠強大,我之前也說了嘛,對于帝國而言我們都是叛逆分子,他們盯着我們也很正常。”司念雙手勾住他的脖子,開了一個被傳出去就要誅九族的玩笑,“要是哪天我們的隊伍足夠強大,大到能滅了他們,我們反而能把他們當叛逆分子了。”
“這種話你都敢跟別人說。”
“我就跟你說過呀。你算別人嗎?”司念說話間,騰出一只手從後面伸來捏張良的臉。
他的臉又光滑又軟,甚至可能比她自己的臉還要好捏些。她不禁有一點點的嫉妒,便用手指蹭了兩下他的臉,兩下還不夠,又蹭了第三下,第四下。
“确實不算。”張良已經習慣了她的小動作,不會再下意識地害羞地躲了,甚至還很喜歡。他終于沒忍住她的撩撥,把頭一側親在了她的手指上。
司念又是毫無防備,手觸電般地往後一縮:“奸詐!你給我如實招來,你是不是有過別的女人教過你這一套?”
張良憋着笑說:“這還需要別人教?我以前不會,跟你在一起自然就會了。”他說着說着就紅了耳根,他簡直不能想象,自己有朝一日會說這樣的話。
這就是為什麽他會特別喜歡她——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無比的輕松,她偶爾的跳脫會帶給他歡笑,她很聰明,是可以指引他的人,他的煩心事她都能聽懂,她還會寬慰他幫他解決。他是那種“大逆不道”的人,沒想到她比他還“肆意妄為”,他頂多是暗中和秦國對着幹,她倒好,直接說要把秦國當叛逆。
他有喪氣的時候,他不是神仙,他只是個凡人,他并不想成為那種在所有人面前顯得什麽都能解決的人——盡管他看起來有那樣的能力,別人也十分需要他。
可是他總會覺得深深的無力。
他不能算盡天機,不能得到自己所有想要的,不能解決得了所有的事,也不會沒有喜怒哀樂。他也會害怕,害怕自己護不住想護住的人,害怕失去自己最珍視的東西。
每每想到陰陽家三大高手和蒙恬的軍隊圍攻墨家據點的時候,他總是心有餘悸,萬分慶幸那天司念沒有和墨家衆人在一起,萬分慶幸敵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明天起,我每日過來教你劍法,時間緊,只能先教你保命的劍招,你要好好學。”
張良的肩膀寬闊溫暖,讓她覺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