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危城
危城
“我啊……是怕自己一時間被美色沖昏了頭,到最後跟一群女人争風吃醋,這樣的氣我可受不得。詩經裏面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司念走向書架,書架很高,要仰頭才能看見頂端,書架上卷帙浩繁,無一不是經史子集,她低下頭,随手拿起一卷《孟子》展開,躍入眼前的是各色批注。她定了定神,終于說道:“如果哪一天你喜歡上了別人,一定要告訴我,不要把我蒙在鼓裏,到時也不要你挽留我,我自己會走,不會打擾你。”
張良胸中一震,為她的潇灑決絕震撼。張良清醒地知道,人生很長,将來很多事都沒有定數。他自認不會再喜歡別人,可即便說出來,她也未必當真,用她的話來講就是——信誓旦旦的事情現實中多了去了,那為何沒見冬天一直打雷,夏天一直下雪呢?“我不會喜歡別人。沒有這一天的。”
“我是說如果嘛。”司念一手挽着張良的胳膊,一手持着竹簡快速浏覽着,“看批注比光背書有意思的多,這幾卷給我帶回去呗~”
“你喜歡的話,可以送給你。”
“那你要再看的話,不就沒有了麽。”
“大抵都記得,幾乎不用再看了。”
“真不愧是你……”
“念念,凡事往好裏想。我在的時候,你不用那麽冷靜的,可以任性一點。”
聽見這句,司念情不自禁鼻尖一酸。從來沒有人會慣着她,張良是第一個。
“自古男子負女子,無非是為攀附權貴之人,是愛年輕貌美之心。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有關韓國,有關嬴政,有關小聖賢莊,有關于你,除此些外,別無他求。”張良目光落向了攤開在書桌上的一冊秦使送來的帛書,“如今小聖賢莊已是多事之秋,無論如何,我會用我的辦法保護你。”
張良想像往常一樣揉揉司念的頭發,手都已經伸過去了,才意識到她今天穿的男裝,梳的發髻,揉亂了可就不好了,便帶着她走到桌前,叫她看見了秦廷的帛書。“學劍法需要大段完整的時間,但是過段時間扶蘇要來小聖賢莊,還有墨家、農家的一些事情,這樣教你劍法的事情可能要拖一陣了,我只能先給你劍譜熟悉一下……你還未見過我的大師兄和師叔,我帶你去見一見。”
司念一掃帛書的內容,心中一驚,後面半段根本沒有心思聽了,她現在腦海裏都被扶蘇要來小聖賢莊的事情占滿了。
“扶蘇?就是那個嬴政的兒子?”震驚之下,司念再一次低頭确認,便見帛書左下角玉玺大印鮮紅如血,“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巍然。除了嬴政,世上無人敢用此印!
“是啊,不然還有哪個扶蘇?”
“子房,你先帶我認認你的師叔和師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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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扶蘇來具體有什麽意圖,她只能确定嬴政開始對百家言論的管控愈甚,将來某一天可能真的……她護不住整個小聖賢莊,但或許能護住半個,哪怕是四分之一個也好,她只希望自己能幫張良盡到一點點力。
天明總是說掌門伏念很嚴厲,可是司念看到他的時候并不這樣覺得。
他看起來像一塊穩重的石。他不說話的時候看似有些鋒利,說話的時候威而不嚴,令人敬重。尤其是他看着她和張良的時候,目光溫暖,那些鋒利的棱角都消弭于無形了。
“你也不提前說一聲。我都沒有準備見面禮。”伏念對張良說道。
“是良疏忽了。”張良這回多了分乖巧。
“這種事也能忘記。”伏念皺着眉,像是在責問小師弟怎麽在這種事情上如此粗心。
“師兄教訓的是。”張良低眉順眼,兜着司念翻牆的事兒。
“司念姑娘喜歡什麽樣的禮物?”伏念不再看張良,帶着笑轉向了司念。
司念不假思索:“小聖賢莊典籍衆多,司念向往已久,尤其是五經之一的《尚書》,司念一直希望能有機會研讀。”
“小聖賢莊正好藏有一套,今天便送給你吧。”
“謝師兄!”
話一出口,司念發現自己用錯了稱呼,收都收不回來了,頓時臉紅得像只熟了的蝦,恨不得蹲下把頭埋起來。
她平時聽張良稱呼伏念為師兄聽習慣了,一時順口……她不是儒家弟子,伏念不是她的師兄,她本來應該稱呼伏念為掌門。
“謝大師兄。”張良聽司念也稱伏念為師兄,心中微漾,好像連頭發絲兒都是甜的。
《尚書》沉甸甸的,滿載着歷史的厚重。歷經戰亂,《尚書》後來大都遺失了,後世流傳的多是僞書。司念一直想了解最真實的記載,也想多保護一些小聖賢莊。
司念一路想着,随張良見到了荀子。
眼前清瘦的老人就是荀子!他可是先秦百家争鳴的集大成者!是韓非子的老師!司念心中的血仿佛在沸騰。她再一次覺得,她沒有白來這個世界。
“姑娘可會對弈?老夫一直與他們下棋,都下膩了。”荀子捋着花白的胡須,緩緩說道。
“會一些,只是棋藝不精。”
“無妨,就當是陪老夫聊聊天,打發下時間。”
“那晚輩只好獻醜了。”
司念不再有一絲一毫的膽怯,只有敬仰,只有直面先賢的興奮。她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曾經太過瞻前顧後,就像清湯寡水,心頭少了一份熾熱,少了一點勇敢。她所在的世界,雖然有戰争有紛亂,但是同樣也有美好,有愛,紛亂總會過去,陽光一直都在。
下至中盤,她在棋力不夠,左右為難,垂頭苦思之際,用餘光瞥見張良在偷偷給她打手勢。她咬唇忍笑,照着張良的提示走了三步,局勢果然峰回路轉,她再往桌底下瞄時,張良又擺出一副清高模樣,不再幫她作弊了,最後她輸了,也是開心的。
子房,我有幸遇到你,有幸遇到這世間的一切。
“不錯不錯,子房,你得保護好這位姑娘呀。”荀子笑呵呵地說。
天中節的前一天,也就是張良在遇到韓信的那天,張良還遇到了楚南公,楚南公意味深長地也對他說了同樣的話。
“晚輩謹記。”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日光西沉。帶司念用過了晚膳,張良特意回書房拿了淩虛,随後護送司念回家。
司念忽然問道:“扶蘇突然造訪小聖賢莊,和他一起來的還會有誰?”
“李斯,趙高,道家天宗的曉夢,還有勝七,公孫玲珑……”
“天宗的人怎麽也會參與你們的事情?勝七是從秦國大牢放出來的死囚,也站在秦國一邊?”
“各取所需罷了。他們這次來,應該是充當秦國的打手。”
“你想贏嗎?”
“我不想輸。”
“如果是我,我一定會委屈一下自己,讓自己輸了的。”司念想到歷史上的一切,覺得背後發冷,“你現在做的事情,包括之前在小聖賢莊藏了天明和少羽的事,對于秦國來說總有跡可循。扶蘇突然到訪,無非是想代表大秦提醒一下你們,不要同大秦作對。你們贏了,嬴政便會認為你們已經無法被帝國掌控。這是任何一個君王都無法容忍的事情。”
“如果只是我一人,我委屈一下自己又何妨。可是現在不僅僅是我一人,還有整個小聖賢莊。”張良閉了閉眼,在心裏嘆了口氣,“小聖賢莊是天下人讀書的典範,若是輸了,顏面何存。”
也許這就是自古以來讀書人都有的氣節吧。
“所以現在看來,最好的,只有平局。”可是司念知道,平局何其之難。
“良還很貪心,想再做一個局,在扶蘇到來那天把丁掌櫃救出來。”
“扶蘇是皇子,到時小聖賢莊周圍必定是層層守衛,你是……想圍魏救趙?”
“對。”
“子房,我能看出來的道理,必然也逃不過李斯的眼睛。這樣小聖賢莊又有把柄落在他手上了,即便你做得很幹淨。”
“我想過。念念,你會不會覺得我太自私了。”他在害怕,在愧疚,在猶豫,他覺得自己太任性,讓小聖賢莊多擔這些風險,可是有的事情,他必須要做。
聽他這麽說,司念心裏難過起來。就人數而言,庖丁一個人的命和小聖賢莊相比真不算什麽,如果她足夠狠,她一定選擇放棄庖丁的選項,這樣失去了救庖丁的最佳機會,這樣小聖賢莊會多一份安全。
然而她也重義氣,畢竟相識一場,她的心不是頑石,她不會願意放棄任何一個人。
張良也是一樣。
司念心裏列舉出了大大小小許多不救庖丁的理由,卻說服不了自己內心的那點心軟,最終她說:“不會,這怎麽能叫自私呢。我也不想放棄任何一個朋友。”
“謝謝你能理解我的決定。你這樣說,我心裏好像會舒服一些。”張良擁抱住她。他的擁抱很堅實,也很沉重。
“等扶蘇走了,你就帶點你們那的典籍給我吧,我幫你藏好。扶蘇這次來只是一次警告,将來一定還會有變數,你得早做準備才是。”
“應該不至于如此吧?”張良見司念如臨大敵的模樣,以為她過于謹慎小心。李斯若真抓到小聖賢莊的把柄,後邊小聖賢莊謹慎一些便夠了。嬴政若真要對小聖賢莊動手,無異于得罪全天下的讀書人,而且李斯,他可曾是儒家門生啊,他已經對韓非那樣了,難道還要做出更加過分的欺師滅祖的事情來?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嬴政是帝王,他要維護統治,便會鏟除所有阻礙,解決好眼前的事。至于得罪誰,将來會怎樣,那是将來的事了。”
“天子之怒……念念,你沒見過天子,倒是明白何為天子。”張良深深地看着她,漆黑的瞳仁裏充滿了探尋。
“我知道東西的比你想象的要多一些。”司念苦笑道,“有些事情,你必須要相信我說的。”
“那就麻煩你了,我在下邳有處田宅,這幾日幫忙把這裏的一些書籍放過去吧。”
“你這麽客氣做什麽。我家床底下有個密室,前不久讓班大師略施援手安了道鎖,裏面也能放不少東西。”
“你把書藏好些,莫被外人看見了。”
“我每天幫你存一點兒,沒人會注意到,反正沒有外人會來我家的。”
“一切小心,等四月海棠開時,我再帶你來小聖賢莊看花。”
張良與司念黏黏糊糊地分別後,走進遠處的小巷,持劍的手微微握緊。
“又見面了。我知道你會來。”張良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