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白
黑白
也許是上輩子從小和一群小朋友生活在一起的緣故，司念現在依然特別喜歡和小孩子玩兒。天明有些調皮，但單純善良，從小失去父母的他，內心始終懷揣着快樂與希望，司念最能明白這份快樂與希望，是這個世界上最難能可貴的東西。墨家醫書頗多，司念時常去墨家借醫書看，她本就熟悉藥性，研習起醫書來更是事半功倍。有時她通過自己的進貨渠道幫端木蓉帶一些少見3的藥材，如果這個時候天明也在，她就陪天明玩一會兒，多教他認幾個字。
有一次天明問她會不會從前六國的文字，她說認得韓國、楚國、齊國的文字時，天明睜大了眼睛，是真誠的絕不敷衍的驚訝和敬佩。
天明說，會六國文字的他就知道兩人，一個是三師公，一個是月兒，現在算是又多了半個，一共兩個半。
司念被逗笑了，說怎麽還有半個人這種說法，嚴謹說來她算不得半個人，學習文字要靠不斷地練習，張良天生聰明，有過目不忘之能，多年不寫也不會忘，而她自秦國一統後對外只用小篆，至于其他國家的文字很多都不會寫了。
天明又說，月兒被陰陽家的人抓走了，他很想月兒。
司念見天明神色黯然，連忙蹲下來揉着他的腦袋安慰，告訴他只有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才能去救月兒，他不缺老師教他武功，也不缺老師教他念書，早晚有一天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就像少羽一定也能複興楚國一樣。
複興楚國？她猛然想到，項羽複興楚國是不假，可是最後的結局……再想到張良最後是劉邦謀臣時，心中傷懷——不知将來天明會怎樣面對這一切，也不知天明和蓋聶會站在誰的一邊。真到了那時，就算一時無法面對，天明也必須要會學會接受歷史的必然，這就是現實的殘忍。她轉而又慶幸天明，慶幸天明可以只做一個旁觀者，不需要親手颠覆敵友恩仇，更慶幸天明不知道将來會發生的一切，可以帶着美好的憧憬去生活。
“天明，你是不是想做一個像蓋聶大叔一樣俠客？”
“是！”
“好，那就一定要做一個俠客，這樣你将來一定會過得很快樂！”
“為什麽做俠客一定會很快樂？”
“因為俠客可以愛己所愛，恨己所恨，無所背負，江湖自在！”
“那你呢，如果你學會了武功，你也會去做一個俠客嗎？”
她當然想！仗劍天涯是多少武俠世界裏最美好的結局！可是……
她之前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俠客。要說願望，一直以來，她最大的願望都是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畢竟白撿來的一條命，得物盡其用才是，好像沒有特別的人或者特別的事要讓她奮力去追求的。藥材鋪隔壁便是醫館，她耳濡目染聽得許多醫術，也沒想過做天天救死扶傷的事，就是害怕看到病人得了絕症等待死亡的感覺，這會讓她想起以前的自己；更害怕看到病人被一些微不足道的、很多年後随随便便就能治好的小病奪了性命，這會讓她陷入深深的無力悲傷。也許是自己活的太過小心，反而違了自己的本性，這些年活成了太過平淡的樣子，都沒什麽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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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着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地方住，在藥鋪子賺點小錢，會一點醫術偶爾能做做好人好事，還有形形色色的有奇怪本領的朋友……她發覺自己沒必要那麽縮着，想勇敢起來，用手去觸摸世間的風雲。
“我一直都是個心理負擔有些重的人……因此，當我有相應能力的時候，讓我無拘無束遨游天地，我依然做不到；讓我眼睜睜看着百姓流離失所，而自己到處潇灑，我更會心有不安。”她将手伸向了浩渺的夜空，感受千萬年前繁星散落下的光芒，“我想要百姓安居樂業，和國泰民安……秦國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失去對衆多百姓的掌控，到時候戰事一起，天下又是四分五裂……如果戰争能早點結束便好了。”
天明顯然有些懵懂。
蓋聶放心不下天明，總是在天明玩耍的附近盤腿閉目調息。很快，他又聽見司念喃喃地說：“啊，這要好久才能實現……那就先定一個小目标，希望少一點像我以前一樣到處要飯的人吧。”
司念第一次說這種為國為民、正義凜然的大話，還涉及到自己當乞丐的黑歷史，說得沒什麽底氣，聲如蚊蠅，算是自言自語。
蓋聶聽覺何其靈敏，司念說的全都一個字一個字飄到他耳朵裏。他有些意外，睜開眼睛繼續聽着，不知道司念又會說出什麽來。
“天明，有願望是好事，它能讓你有所期待。如果願望随随便便就能實現，那麽它就不值錢了，可就算是實現起來很困難的願望，只要去做了，它總是離你越來越近的。”
這句話天明要明白一些，因為蓋聶跟他講過差不多道理的話。她和蓋聶的觀點竟然是有些相似的，自然而然地，天明對司念更加親近起來。小孩子的感覺往往是最可靠的，又什麽都不怕說出口，玩着玩着，他突然說司念給他的感覺很像三師公。
“我怎麽能和你三師公比呢。”司念想，張良可是謀聖，是一個如清風明月般的人，将來可是要助漢高祖平定天下，為後世傳頌的人，而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怎能與他相比，你也太擡舉我了。
“是很像啊！你和他一樣教我很多道理，還會陪我玩各種好玩的，而且一點都不兇，特別好說話。你還教我下棋，三師公也教過我下棋，可是他那個我根本看不懂。”
都不兇也能成為和張良很像的理由的麽？她其實有的時候可兇了，特別是對敵人，不然她恐怕又投胎好幾回了。司念哭笑不得：“一個是五子棋，一個是黑白棋，哪是一回事啊。”
“哦，不是一回事啊……”天明若有所思。
司念暴汗，原來天明沒和她在一個頻道上。
小孩子嘛，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那三師公下五子棋應該也很厲害吧？”天明見司念和張良認識，以為她會了解多一些。
司念驀地意識到，這裏是沒有五子棋的，張良必然也從未下過。想到這裏，她笑得促狹起來：“這裏有個機會，可以讓你贏了你三師公，但是最多只有一次。怎樣，聽起來好不好玩？”
天明滿臉的難以置信。在他心裏，三師公可是除了打不過大叔外，其他樣樣全能，各項技能沒有死角的人了。
司念以樹枝做筆，在地上圈圈畫畫，教了天明黑子無禁手必勝的套路。即便天明一時半會也記不住，她也不甚在意。也許天明只是喜歡簡單一些的把棋排成一串兒的玩法，就像她小時候跟別的小朋友下棋，也喜歡用棋在棋盤上拼各種黑白圖案一樣。
“這種下法，有些新意。可是這樣，叫執白一方如何能贏。”蓋聶一邊打坐一邊聽着司念的講解推演。由于他始終閉着眼睛，一度讓司念以為他坐着睡着了，沒想到他突然開口，差點把司念吓一跳。
“執黑必勝的套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司念又說了三手交換、五手兩打、禁三三、禁四四，回頭看看，蓋聶并不做聲，似在思索。
月亮已經升上來，銀光傾瀉，如霧如紗。
“司念姑娘似乎對秦有些見解，敢問姑娘如何看待現在的秦國？”
“恐怕我只有在這裏，才敢說秦國的好與不好。也只有在這裏，有人會明白我的話。”
蓋聶沒有否認。
“秦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自秦國以後，大一統必是整個華夏民族的态勢！可惜現在大秦隐患太多！它對原先的六國之地，強權控制太過嚴苛，又沒有降低賦稅提拔新生力量，連維持治安都困難重重；秦國軍隊能夠拼死殺敵，多因軍功可換取爵位，而現在戰争沒有了，當年的激勵機制依舊沒有更改，大量底層的人沒有了晉升通道……這必然導致民間力量與政權力量的嚴重沖突，離分崩離析，只差一根導火索了。”
蓋聶點頭道：“商鞅變法以後，秦國從老氏族激烈反對，到刑上太子萬民臣服，再到收複河西東出函谷，最後一統天下，原先秦國的臣民最能體會到秦國制度的好處，最相信秦國的律法，也習慣于嚴苛的統治，可這期間就已經隔了七代君主、百餘年時光！現在秦國用短短十年讓四海臣服，只得其人、未得其心，土地廣袤、管控維艱，苛政峻法、雪上加霜。”
“是啊。聽說韓非子曾向嬴政谏言，點出秦國內部的隐患，借此給韓國喘息之機，可惜事與願違。”
“他知道秦國的隐患，可是解決問題需要時間，他沒有這麽多時間。代代明君何其難也。他只想在秦國國力最鼎盛、六國國力最衰弱的時期，在有生之年完成秦國歷代先王的一統宏願。”
“在這樣一個集權的制度下，有明君能臣必大治，有昏君奸臣必大亂。”
“秦惠文王登基時，明知商鞅被公子虔誣陷謀反，依然車裂商鞅，再替商鞅平反，将公子虔、老氏族一網打盡；秦昭襄王少時在燕國為質，一旦回國，除惠文後、公子壯，羽翼漸豐時再除四貴；始皇帝先平嫪毐之亂，再誅呂不韋。此間流血殺戮，無一不是為了鞏固君權，然而我們也不能否認，自秦孝公起，秦王皆是明君，秦廷皆有名臣，秦國國力日益強盛，因而秦國有足夠的力量掌控朝堂與各郡縣，也無人在意君王施展的鐵血手腕。”
“也就是說，秦國容錯的機會太少，萬一出現昏君或者奸臣，這種微妙的平衡就會被打破，國家極有可能對地方失去控制，正好給曾經的六國人機會！”司念恍然，知曉了一些她以前不知的有關于秦國的事。蓋聶曾是嬴政的護衛，這麽多人裏，他看秦國看得最清楚了！她朝蓋聶行禮：“司念受教了。”
“非議始皇帝而無視其功績者十之有八，司念姑娘是那剩下的一。”蓋聶望着懵懵懂懂的天明，心生惋惜。天明是他離開秦國的直接原因，而究其根本，是他看到秦國漸漸背離了嬴政最初的理想，且無法挽回。
“還有一呢？不包括你的話，不會是張良先生吧？”司念驚異地猜道。
“正式張良先生。”
這下司念更驚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