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墨
入墨
天還未亮,遠處人家的雞鳴聲傳進了城,守城的士兵終于将城門打開,街上終于有了稀稀落落的人。
難熬的長夜将盡。張良站起身來,喝了一點茶水,舒展下自己的手臂,看見司念坐在窗邊,将一只碗擱在窗臺上,拿水當酒喝,連自己走進了都毫無察覺。
“解禁了,可以回去了。”
“啊,好。”
“萬幸跟你喝酒的是我,要是換了別人,此時他綁了你你都不知道。你能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跡。”
“我以前從未醉過,不料馬失前蹄,連累你沒能睡個好覺。”
“我記得你昨天喝的不多。你說你沒喝醉過,是不是你平時只喝兩口的?還是只喝新釀的米酒?”張良低了低頭,玩笑着說:“還是因為你從未喝過酒,從未喝過酒,便也從未醉過?”
“我喝過很多,卻從未醉過,想來是昨天回憶太多,酒不醉人自醉矣。”司念無奈搖了下頭繼續道,“我以前實在沒有錢的時候,便去酒樓就跟人賭酒贏錢。有次我把三個大漢喝趴下了,我拿了他們的錢,他們不服,追着我打,可他們暈得不成樣子,哪裏跑的過我!哎,我後來有了點錢,喝得不多了,許是這般緣故,我酒量不比從前了。”
張良有些錯愕。難怪昨天她說話時,剛開始還高高興興,後面瞬間眼泛淚花。張良想到自己小時候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短暫而又是真實存在過的。即便他後來深陷朝堂上的勾心鬥角,他的身後也有家族,也有流沙。
可是司念從來什麽都沒有。
“你知道嗎,我剛來這裏的時候,做苦力做不動,聽人說話聽不懂,想去記賬卻不認字,做店小二被人發現是姑娘還被欺負,好不容易認全了韓國文字,結果又去了楚國。好不容易記住了楚國文字,能做一點自己的營生,秦國就準備攻打楚國了,幸好我路上遇到了巴氏清的人來齊國貿易,就蹭了他們的車跟到齊國來,接受了一點他們的資助,重新學齊國文字。秦國一統後,我又被迫學了小篆。慶幸現在沒有戰争,我還有機會在此小酌。”
幾聲鳥鳴,陽光乍起,窗外人聲漸漸明晰起來,街上恢複了白日的喧嚣。
張良推開窗。外面空氣清冷而不刺骨,春是近了。“一切都會好的。改日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你跟他們在一起,應該會很高興。”
“朋友?什麽樣的朋友?”司念看過史書上對張良的記載。那些史書上大都講了他刺秦和後來做謀士時的事情,對別的方面記載并不太多。現在張良這樣講,勾起了司念的好奇心。
張良沒有直接回答:“也許會有一點危險,你可要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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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那可能就是跟反秦有關了。司念向來對反秦等國政大事無太大興趣,只是混水摸魚,站對隊伍,圖活的久一點:“如果有了危險,你會來救我麽?”
“見義不為,無勇也,更何況我們是朋友。若我知曉你身處險境,無論如何,我一定會來救你。”張良語氣平和,卻有一種令人莫名堅定的力量,好像只要他有了一句承諾,他就一定能做到。
“既然這樣,那我還怕什麽呢。”
都說誓言大都是不可信的,尤其是在将來會大亂的世界裏。可是司念偏偏想信,信他是将來的謀聖,信他是桑海公認的君子,更信他……是自己前日裏第一眼便覺得清澈磊落的人。
“我送你回去。”眼前的姑娘,一身淡藍色曲裾深衣,長發用一根發帶系于身後,眉清目秀,清新近人。張良暗想,她從小經歷了這麽多也沒有市井之氣,于亂世中堅守本心,真是難得的堅強…自己在桑海名聲在外,現在樓下也有了吃早點的客人,若是有人看到自己清早跟一女子從酒樓裏出來……他想到最後,十分認真地說:“ 如果日後有人問起來我們的關系,你就說……”
“我知道,就說我是你姐姐。”
她如此說,便是最好了。張良聞言道:“正合我意。”
司念松了一口氣,萬分感恩張良的開明。還好張良不是古裝劇裏那些明明沒做什麽卻非要對她負責之類的死腦筋。秦國最初是西陲之地,民風開放,當地百姓對陌生男女初見便一起過夜的事習以為常,可桑海是屬于齊魯之地,士子最多,就怕有些讀書人講究那奇怪的一套。
司念好恨這裏沒有口罩把臉遮起來,更恨自己昨日一時大意喝醉了酒,懊惱之時,她想到:常人多雲“飲酒誤事”,今日思之,果然誠不欺我!多虧酒樓老板是熟人,否則今日必定八卦四起,滿城風雨。
“家姊昨日經歷情傷,喝醉了酒,掌櫃可不要放在心上。此事關乎家姊名聲,還望掌櫃不要外傳。”張良先下了樓,把掌櫃打點妥當。
司念一邊在門縫邊聽着,一邊默默地在內心吐血:我哪有什麽情傷,哪有什麽失态,頂多是有些胡言亂語,我恨!掌櫃見過世面,知道秦法在上,并且儒家三師公是手裏有些勢力的人,自己不是什麽事情都能往外說的,趕緊去招呼坐在外頭的兩位客人,遮住他們的視線,與他們攀談起來。張良朝司念招招手,司念看到了趕緊做賊似的跟張良溜了出去。
“這種事算不上會影響我的名聲,我只是怕你因為應了我的約,卻給小聖賢莊惹麻煩。”
“與我遇到過的麻煩相比,這算不得麻煩。我只是擔心你将來有流言纏身,徒增煩惱。”
“我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沒有人會在意我跟誰在一起,所以此事你別放在心上。我其實還挺興奮,又多了個非常厲害的弟弟。”大名鼎鼎的謀聖,居然要叫她姐姐,怎麽想這都是件能吹一輩子的事情。
“又?”張良前天找人查過,知道司念有個以釣魚為生的弟弟,莫非這個弟弟釣魚很厲害?真的是,釣魚厲害能叫厲害嗎?要是厲害還能以釣魚為生嗎?
“嘿嘿,有機會的話介紹給你。”司念的嘴角瘋狂上揚,想想那場面都覺得刺激。
張良見司念笑得真心實意,終于把心放下了,同時有些心疼。因為沒人在意,所以她才除了自己的性命別的什麽都不在乎嗎?可是她又想辦法顧及着別人的感受,這樣應該會很累。
“你昨天……後來睡着沒有?”司念糾結了半晌,在分別前問了張良最後一個問題。
“睡得不錯。”張良不明所以地回答着,旋即看到司念臉上浮現出一種懊惱無比的神情,還垮了一下肩膀,嘆息着揮了揮手走了,好像錯過了什麽非做不可并且饒有興致的事。
張良一回小聖賢莊,果然迎來了顏路的詢問。
“你昨日和一女子喝酒,竟一夜未歸。這事要是被大師兄知道了,真不知道他怎麽罰你。方才大師兄問起你,我說你去見了一個老朋友。”
“她喝醉了,我不想讓她被羅網的人盯上。這一路上,我總感覺有人在後面看着我,不過那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我留心了許久,并沒有發覺有可疑的人,怕是我多心了。”
“那人家姑娘怎麽說?”
“掌櫃認出了我,我便說她是我姐姐。她還很高興自己多了個弟弟。”張良苦笑,“我沒想過當她弟弟,可是她不要讓我當別的,她又比我年長些,所以我只能當她弟弟。”
顏路平時随和無争,并不代表他對于關鍵的問題不敏銳。他打趣地問道:“你不想當她弟弟,那你想當她的什麽?有的姑娘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你不會是想掰扯出青梅竹馬指腹為婚的故事來吧?”
張良啞了一瞬才道:“最起碼得是個哥哥吧,她叫我小弟的時候……感覺很奇妙。”
“這有什麽好争的。”顏路失笑至于不忘提醒,“她現在是哪一方的人?”
“都不是。我前天找人查過。”
“這麽快?”查清一個人的底細需要不少時間,顏路沒想到一晚上的時間張良就能把她查清楚。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所以查的很快。我想過她可能是羅網的人,所以故意給了她機會。她完全沒有殺意,能動手的時候始終沒有別的想法。也沒什麽戒備心,一身內力亂竄,就是個有些奇遇的姑娘。”
“我還以為你頭腦發熱,不記得查一查。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
“我還不至于大意成這樣。”張良自信一笑,“我想讓她和墨家的人認識一下,肯定要摸清她的底細,沒有查出問題,才能放心。”
“墨家現在可是被定為叛逆分子,這樣會不會……”
“嬴政滅六國,征民夫,多徭役,重刑罰,許多百姓苦不堪言,反抗是遲早的事了。司念空有內力不會使用,正需要人幫忙指點,她身為女子在儒家多有不便,流沙更不适合她,墨家人多仗義,身懷絕技,她能多幾個那樣的朋友,反而會更安全一些。她背景簡單,不會給墨家帶來什麽隐患。”
“心中所想,從心今聲,原來她叫司念。子房,我第一次見你對一個姑娘這麽上心。”顏路側頭去看張良的神色,只見張良神色渺遠未明。
“昔日韓國一別,十餘年後能再見,那便是我與她天定的緣分。師兄,你知道嗎,我有一種感覺……”張良模模糊糊地說。
海風将張良淡綠色的衣袂帶起一角,也帶起海面的粼粼波光。張良長身玉立,一手搭着欄杆,一手背在身後,是意氣風發的模樣。水天相接的碧色映在他的眼中,使他的眼神更加澄澈明亮,少了幾分深沉,多了幾分溫柔。
張良想,如果當初沒有遇到司念,也許自己現在是泯于衆人矣,這是他欠她的最大的人情。
世上千萬人,當他再次見到她時,便已知道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