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約
新約
“師兄,我想找的人,今天找到了。”
“真是奇了,進來竟不叩門,子房何時又變得這般少年氣?”顏路笑着打趣。
“師兄說笑了。人無再少年,子房只是難得有了卻的心事,一時忘了形罷了。”張良斂了斂衣袖,正襟危坐。
“你早就與我說過要找一個人,卻始終不告訴我是男是女,是何模樣,還道是私事不宜麻煩師門,真是叫我有心幫你也幫不得。如今人找到了,可告訴我他究竟是何人麽?”
“她是我年少時偶遇的路人,若非她激一激我,我恐怕早已随故國灰飛煙滅了。”
“看來是位姑娘,而且是個比較特別的姑娘。”顏路下意識地想——整個師門中張良與他最親近,同他說話很少拐彎抹角,今日他卻有些語焉不詳,想必這位故人對張良而言比他以為的還要不尋常些。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張良故人很多,他也很善于應付人情世故,能讓他頭疼的,恐怕就只有女人了。
一聞此言,張良笑嘆:“知我者師兄,我只是不想讓師兄有所誤會。”
顏路又笑了:“凡事藏着便易生誤會,誤會多了便成真了!”
張良繞不過,只能說道:“她有求于我,我在想要不要幫她。”
“那得看是什麽要求。”
“不知道。”
“你怎麽知道她有求于你?”
“猜的。”
“不幫的理由呢?”
“怕她攪到渾水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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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就想趟這渾水呢。”
“她應該沒有這個需要。”
“那不妨一試。如果真有什麽不妥,你就算拒絕了她,以你的口才,她應該也不會太難過。”
張良恍然。是啊,真有什麽不妥,拒絕她就好了,何必擔心這麽多。她說要請喝酒的時候自己明明答應得挺爽快,真要走近了,就這麽近了,有很多想說的倒不敢說了。這麽多年過去了,快樂的、痛苦的、淡漠的、仇恨的、單純的、深沉的……萬千過往早已将他的內心填滿了,早已把他磨砺成另一副模樣了。
但是她呢,她會不會也不是曾經的那個她了?此番相見,她是會覺得他更好了,還是更壞了?
第二天申時三刻張良就到了。他只是遠遠站着,看着司念忙碌的身影,一直站到酉時都沒想好第一句話該說什麽。
在張良旁邊剛好有一棵柳樹。
司念一直認為柳樹是一種很特別的樹,一種剛柔并濟的樹。它一看就是那種适合在南方生長的樹,可它在很北的地方也能存活。它又偏偏不像那些頑強的松樹一樣粗糙紮人,它的枝條給它帶來幾分剛好的柔軟。春天未至,新芽未生,柔軟的枝條輕輕搖擺,倒也一樣有生意。
司念一出門就看到了張良。她發現他長的也是一樣的恰到好處。
她感嘆張良真的是受到上天眷顧,女娲造人的時候他一定屬于最早被仔細捏出來的那一批。他身形颀長,膚色白皙,五官秀氣,優雅從容,漂亮二字用在他的身上真的一點也不突兀。她甚至覺得他有點像她家裏種的那棵海棠,春寒料峭時傲然而立,四月花開時,會軒然似朝霞。
他的氣度已和從前截然不同了,以前是因富裕帶來的貴氣驕傲,現在是被詩書浸染的淡雅高華,又像春日照耀下的湖泊,溫和而不見底。
“司念姑娘。”
“張良先生。”
“良不常出門飲酒,煩請姑娘帶個路吧。”
“自是應當。”
一晚上的時間讓司念平靜了澎湃的思緒,可當她真真正正看到張良就這樣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的心跳還是微微加快了起來,只能用努力壓了回去。街上人來人往,商品琳琅滿目,她難得沒有心思東張新望,卻忍不住側頭多望了張良幾眼,可是張良好像只在乎眼前的道路,并沒有別的事物能太過吸引他的注意。
酒樓就在不遠處。若有若無的酒香在空氣中浮動,随着暮色漸沉,多出了些許朦胧的意味來,時常有身着玄色甲胄的士兵巡邏經過,帶起的宕宕靴聲,給衆多行人的臉孔上添了幾分憂色。
“此處的酒清冽香甜,雖沒有他處的酒烈,也當別有一番風味。”張良感知着幾不可聞的淡淡酒香,略一思索。
“是了!軍中配烈酒,平日宜小酌,烈酒辣味太重我喝不了,還是米酒暖胃怡神。”司念先一步邁進了酒樓,輕車熟路地找起了老板,“李兄,老客人來也,昨日說好的桂花米酒給我留了嗎?”
老板識得司念的聲音,一聽到她來,匆忙擦幹淨手出來招呼,擡頭便看見了大名鼎鼎的儒家三師公張良站在司念身後。幾乎就要驚呼出聲,看到司念噤聲的手勢,老板好容易才把驚呼聲吃到肚子裏去。
“李兄一旦喊了,不知道桑海會有多少姑娘往這邊來了!”
“哎喲,早知道我剛才便喊了,還能多做點生意!”老板笑着帶二人上了樓上包間。
張良問:“姑娘與掌櫃是熟識?”
司念道:“好些年前我教給他一個釀酒的法子,讓酒樓起死回生了,所以他給我留的酒,總比給別人留的要好些!”
張良颔首:“司念姑娘的手藝向來不錯,若是有心經營,定能賺到不少家資。”
司念搖頭:“我還真無心經營,只想手裏有些閑錢便好。将來哪天這裏打起仗來,兵馬一進城,再大的經營恐怕也要付之一炬,到時保命要緊,我有再多家資又有何用。”
張良聞言心頭一跳——她當年說小心秦國攻韓,後來秦國第一個滅的果真是韓國,她還說嬴政雄才偉略,當今的天下還真是嬴政的天下!她現在又憂心這裏将來會有戰争……她是猜得碰巧,還是一葉知秋,亦或是……她手上有特殊的消息來源?
當今各大勢力中,消息最靈通者無非流沙、墨家、羅網,可流沙、墨家的主要人物他都認識,若她是流沙或是墨家的人,他怎會十餘年來一直沒有她的消息?若她是羅網的人是他的敵人,那麽他是萬萬不想的,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姑娘一身好武藝,怎會不能自保。”
司念萬分驚詫,絕沒想到張良居然這就看出她有內力,又旋即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張良是謀聖,是将來帝王的副手,他見微知著有何奇怪?只是……
“非也非也,我有內力然而并不會用,嚴格來說算不上會武。我想知道,張良先生是如何知曉我有內力?莫非有內力的人走起路來跟一般人的差別真有這麽大麽?”
張良心頭略松,只說了兩字:“酒香。”
有內力之人感官要比常人靈敏,來時張良提到的若有若無的酒香,若司念沒有內力就幾乎沒有聞到的可能,就會或多或少對張良能察覺到酒香而訝異,可是她毫不猶豫地接過話頭,就表示她能夠聞到!一個人從小适應自己的感官,想要刻意隐藏太難太難!
司念倒不生氣,敬了一碗酒,由衷感嘆:“真不愧是……儒家三師公張子房,能抓住機會主動出擊,任誰也防不住。”
張良終于道:“不知司念姑娘找我所求何事?昨天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想來我們也不算太熟,可是你說要請我喝酒。無功受祿,甚是奇怪。”
“我這個請求也很奇怪,先生也許不會答應。”
“奇怪的請求?”請求可大可小,張良還是第一次聽見請求可以用“奇怪”二字形容。
“你看我孤身一人,武功好像也不太會,朝不保夕的。秦國現在內憂外患,萬一哪天亂起來我小命就沒了……我只想讓自己活的久一點……”沒有什麽比抱大腿更好的保命辦法了。
就在張良以為司念是要找儒家做靠山的時候,司念竟對他說:“如果你哪天要去留縣,能不能帶上我?或者你教我使劍,我可以快快樂樂當個游俠兒?”
她要學劍法可以理解,可是留縣?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他都不知道在哪的地方,去那做什麽?這和活的久一點有什麽關系?張良這下是真懵了,神情顯得有些放空。
“你要去留縣,為何要在我去的時候才去呢?”
“沒有為什麽啊,女人有的時候就是這麽不講道理。”
“……”
“這還好吧,就是多捎一個人,如果嫌太遠的話我可以多給一點辛苦費的,再多給一點都行。”
“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我就當你答應了,可不能反悔。”
“好。”這确實不是什麽難辦的事情,張良一開始就沒打算拒絕,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麽會有這麽一個莫名其妙的請求。
“謝謝你!”司念像是又抓到根救命稻草似的,高興得有些發暈,“沒想到這麽多年了,你還會記得我的名字…你還這麽快就答應我。我也不知道到時候你還會不會記得你今天說的話…你不記得也沒關系,你答應了,我就已經很開心咯…”
在這十多年裏,她不停地認識人,認識很多人,不論是普通人,還是她熟知的人。可他們依然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她在他們的生命中也幾乎沒有停留過。她想融入這個世界,卻發覺自己永遠是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只要我活着,便不會忘。”
“什麽叫只要你活着?好像說得你會活不了一樣。”
“你不是上蒼,怎會知道我能活到幾時,也許過些天我便遇到幾個刺客也說不定。”
可我就是知道,你會活得很久。只要是歷史書上有名姓的人物,我都知道,但是歷史書上沒有我,我不知道将來自己會怎樣。司念在心裏說着,仰頭将酒一飲而盡。
窗外月亮正圓,薄雲散聚。司念斜靠在窗邊,腦海裏胡思亂想,想着想着難過起來,眼角不由得泛紅。半刻鐘前還神志清醒,不知怎麽酒勁上來了,歪歪斜斜地趴了下去,說倒就倒。
張良從沒見過有人會醉的如此突然。快到宵禁時分,街上的人越來越少,羅網盯人很是方便,此時找人把她送回去太過招搖,容易引起羅網注意,只能問老板要了些水,在此處将就一晚了。
張良點了燭,在半明半滅的光下,靜靜地看着司念,想着自己的心事。司念醉了三個時辰後終于醒來,此時張良用手支着頭,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燭已燃盡,司念只能借着月光将他看清。烏發飛瀉如瀑,容色清寂如玉,五官輪廓镌刻似天成,他竟美得驚心動魄,竟讓司念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偷偷觸一觸這史書上的人。
他智計多端,是不是還醒着?他前番試我武功,是不是想知道我從何而來?十年殊途,他怎麽不會對我心懷戒備?心亂如麻,司念伸出的手忽然放下,她猛然轉過身,不敢再看他。
仿佛有道聲音在她心裏砸下——司念啊司念,張良再如何吸引人,他都只是一位古人!他所見的,所學的,所習以為常的,未必是你能接受的!或許,你或許只能永遠把他當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