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人
故人
特別的名字總是更能使人記住。
普通的名字只要足夠普通,聽見的多了,也會使人很難忘記。
世界很小,小到随時都可能遇見故友。
世界很大,大到你也許要花十多年才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桑海位于東方齊地,貿易往來頻繁,本身便是富庶之地,加之游學之風盛行,士子多往此地求學,因此,桑海城的大街上總是很熱鬧。
“哎喲,你怎麽會在這?”
“我來這裏做筆生意。幾個月不見,真讓我好一番惦記!”
“得了吧,你要是真想我,來了怎麽不找我喝酒?”
街頭的偶然相遇,竟引得這兩個男子歡呼雀躍,走得東倒西歪,酒還未喝,人仿佛是已經醉了。
想,念也。念者,常思也。
司念是個讀起來能讓人帶着微笑的名字。想的時候也是。
張良本來只把司念當成一個過客,從未想過記住,可他忘了十餘年也沒能忘記。 怪只怪身邊總有些事物會提醒他有“思念”兩字,于是他又能想起司念這個人來——明明是兩個簡單的路人,三句簡單的問候之語,再正常不過的想念之意。
張良只好無奈地笑笑,感嘆自己實在太念舊,然後再稍微想想。
也就只能想想罷了。茫茫人海,能找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小乞丐”,簡直是癡人說夢。
一切都源自于十三年前他和司念的匆匆相遇。那天與司念分別之後,張良翻遍了能翻到的所有書籍去找她說的那兩個故事,然而只找到了一些零碎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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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她就是騙騙人而已。可是她說話的語氣篤定而自信,并不像是騙人,她提到的的一些事,後來也真有發生。
“我從未見過有乞丐會跑去荒郊野外找食物,也從未見過有乞丐見到食物和錢財不撲上來搶的。況且,你穿着華貴,車馬招搖,顯然是來自富貴人家,絕對是被歹人劫持勒索財物的最佳人選。身懷利器而毫無殺心,絕非普通流民乞丐所為,她會出現在那裏,必有緣由。”
司姓不多,據說起源于鄭國的官職,也算是貴族的姓氏。後來鄭國被韓國所滅,鄭國的遺族繼續在韓國的土地上生活。張良回家後私下裏找朋友打聽過司念的消息,可在韓國地界,他挖地三尺也沒有找到這個人。此事不知怎麽被他的祖父知道了,他的祖父就是這樣告誡的他。
少年張良震驚于祖父把那天晚上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哼,你從家裏跑出去,我會不知道?我會不派人跟着你?我只是想借機讓你在外面吃點苦頭,要是你快餓死了再把你帶回來。”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你啊,就老老實實呆家裏讀書,別到最後沒一個要飯的女孩兒懂得多。”
司念當時穿的破舊,梳着男孩的發式,臉上手上灰撲撲的,臨走還問他讨了一身男裝。張良哪裏能想到這竟是個姑娘,又是震驚又是慚愧。
張良少時自诩聰明,記憶極佳,看一遍書能抵別人三遍的功夫,因此讀書總不盡心,一旦成誦便去找其他府上的公子游玩。他雖知曉事必躬行的道理,卻總想着一些小事不必輪到自己來做,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該要做自己時自然得心應手,不想才出一趟遠門,就發現自己不僅學識上不如一個路人,連她的身份都一點也沒識出。
張良從此接手朝堂上的事務,承擔起作為韓相後裔的責任,後來又被送去桑海讀書。
他曾滿懷期冀,不求自己有申不害、韓非子的矯國更俗之能,至少也要為韓國除奸革弊,改柱張弦。他曾對一心送他去齊國的祖父說,等他學成歸來,再給他行加冠禮。
臨行前,他掀開馬車的遮簾,回頭深望風雨飄搖中的韓國,誰知竟是最後一眼。
不出十年,萬裏山河,已被秦國攬入懷中。
十年是史書上的薄薄幾頁,浸透了無數的國破家亡生離死別,十年是六國人心口傷痕上的巨石,留着沉重無比,挖開鮮血淋漓。
能甘心嗎?豈能甘心!
嬴政當然明白六國後人懷恨在心,然而,憑軍事手段攻城掠地的時代已經過去,剩下的遺患只能以秦法約束。既然謀逆必犯秦法,那麽只要找到謀逆者而後一一除之,便無人謀逆,秦國必安定矣!
熱鬧非凡的桑海,背後是暗流湧動。
墨家早就被嬴政定為叛逆分子,兵家漸漸壯大,縱橫看似敵對,如此形勢下,被羅網盯上的儒家又該走向何處?儒家和這些人間千絲萬縷的關系,無論如何都是撇不幹淨的。一滴水在陽光下很快便會消散,一滴水入了海洋就永遠不會消失。不如順勢而為,置身于汪洋大海,無論對錯,也為了心中對故土的那一點點執念。
因此張良耍了個小計謀,借天明之手請荀子出山給端木蓉診脈。治病救人亦能加深儒墨兩家的關系,可謂一舉兩得。
荀子剛看破這小把戲時,着實生氣。但真等到把張良喊了來,荀子見他站的端端正正譬如芝蘭玉樹,不禁想起自己最得意的那個學生也是這般聰慧狡黠、機警異常,便不想斥責随他去了。荀子倒正好缺幾種藥材自用,既然張良在這,便讓他跑個腿去東街一家叫“阿旺”的藥材鋪子買。
“百草霜三斤。”
從來沒見過有人一下子買這麽多百草霜的。司念好奇地擡頭看了看前面的男人。
雖說用漂亮二字形容男子有些不合适,但是司念一時也想不出別的字眼來形容眼前這位翩翩佳公子。
美男子誰不愛看呢?司念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後從角落裏挖了一袋烏漆麻黑的東西稱好了給他。
張良滿臉狐疑地接過。這不就是一袋子泥土嘛。
“你知道什麽是百草霜嗎?其實就是竈臺土。”司念見美男子有些茫然的神情,暗暗覺得有趣。
張良此時正在暗自忖度,心想師叔肯定是故意給他一點教訓的,故意讓他做一回苦力拎一大袋子髒兮兮的土回去,平時師叔制藥,應該不需要這麽多的。拎別的就算了,可他要拎的還是一袋烏漆麻黑的看起來很是無趣的土。
“這種東西啊,平常百姓家都有,可儒家講究君子遠庖廚,所以這個竈臺土,從來都只有儒家弟子來買,看來你也是儒家弟子。你是我見過的儒家弟子裏長的最好看的,可我之前從來沒見過你。”司念在市井中混了多年,是最不怕生的,多多套近乎,也許能多一個朋友。再加上……腹有詩書氣自華,她眼前的這一位,遠比其他儒家弟子有自信灑脫之意。
“在下儒家張良。”早就習慣他人評價自己長的好看的張良,神色十分平靜。
張良?眼前這位難道就是後來劉邦的謀臣張良?!不是吧?或許就是同名同姓?畢竟這名字從字面上看還有些平平無奇?司念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再度确認道:“你就是那個儒家的三師公張子房?”
“正是。”他微微颔首,有淺淺笑意如春,正如他衣衫的碧色,融了門外冰雪。
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裏,被稱為謀聖的只有張子房一人,而現在他與她就咫尺之遙!
“我叫司念!”司念過分激動,自報家門後才發覺有些突兀,趕忙改口,“久仰先生大名,不知小女子我能否和你做個朋友?”
她現在就想問他要個簽名,拿到簽名之後就能在心裏說:嘿,我有謀聖的簽名,感覺自己賊溜!
司念?張良細細一看,不由愣了神。
時光能讓人的容貌改變許多,可是眼睛這輩子都不會變。十三年前的司念灰頭土臉,瘦瘦小小,一雙眸子微微上挑,在月光下格外晶亮,現在她的眼睛依然活潑靈動,清澈如水。千真萬确,她确實是他十三年前在山上遇到的那個女孩兒。他不禁慨然——十餘年來物是人非,能與韓國故人桑海相逢,良何其有幸耶!
司念見張良神游天外,用手在他眼前揮了兩下,把他的神招了回來。袖間帶風,是淡淡的藥香。
“抱歉,在下失禮了。”張良算是了了一樁心願,渾身輕松許多,“我記得你。十三年前的夜晚,在韓國,伏牛山。”
司念皺皺眉頭,不記得自己見過張良。要是見過,她當然一輩子都不會忘。
“在下姓姬,張氏,名良。所以那天我說自己叫姬良。”當時他認為自己是一人在外,便對他人保留了一些戒心,沒有告訴她自己最常用的名字。張良因此生出了一點點的懊惱——如果他告訴她自己的真名,她就一定會在桑海聽到過自己的聲名,那麽他會不會早一點再次遇到她?
“哎呀,原來是你呀!你竟然還會記得我!真好,下次來我請你喝酒。”司念想起來是有這麽回事。
她從來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以為自己那天就是偶遇了一個普通的富家子弟。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有人會一直記着自己,還是歷史書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意外之餘,她心頭有微微的暖意。
“明天就可以。”張良的心情就像現在天上的陽光。
竟然如此不費功夫。謀聖原來是這麽好約的嘛?
“酉時好了。”
“一言為定。”
司念一身淡藍色衣裳,襯得人明豔清爽,看得張良心中一動,覺得她适合去當救死扶傷的醫者,而不是在市井之中做幫人抓藥、記賬的傭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