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章節
前的種種往事,貧僧卻也有幸知曉一二;若少主不介意,我大可盡數講與你聽,其中或然有不信者,只當它是個故事便罷。”
越鳴溪欣然道:“好啊!”
想了想又道:“不過在此之前有件事,我有些在意……”
徹蓮一怔,眼見越鳴溪望向他的目光愈發出神起來,心下竟莫名有了些緊張的情緒,掌心也開始微微冒起汗來。
“西堂長老,我仍記得頭一日你我初見之時,你是喚我鳴兒的。”越鳴溪看着他認真道,“可後來卻又為何偏偏喚我什麽施主少主?卻是顯得生分了些。我想長老本不是那迂腐守舊之人,既已與我平輩論交,不若還喚我一聲鳴兒,我也喚長老的本名如何?”
“……”
徹蓮未曾料到越鳴溪還記得自己那日的失态,更因他這話語出真誠,顯然已真正将他看作摯交,便也暗暗穩下心神,從容地喚了一聲:“鳴兒。”
越鳴溪滿意地點點頭,又道:“可允我問一聲西堂長老的名姓?”
不知為何,他這話一問出口,眼前的老僧忽然有些情緒微蕩,以一種他看不真切的眼神凝望了他許久後,一字一頓道:“我自幼出身空門,并無俗名,法名是師父起的,喚作徹蓮。”
“徹蓮?這倒是極好的法名,比那些道啊圓字輩的師父聽上去精神得多。”越鳴溪眨眨眼睛,面上隐有贊賞之意,繼而又若有所思道,“不過卻也似有些耳熟……”
話音未落,他啊了一聲,驚奇道:“徹蓮?妖僧徹蓮?”
聽到還是少年時的鳴兒再度喚出自己的名姓,徹蓮心中酸甜交織,恨不得一步上前将他擁入懷中;可他深知現下還不是時候,只能勉強穩住自己的身軀,等待這即将到來的審判。
而越鳴溪卻顯然沒記起自己與這個名字的關聯,笑着又道:“西堂長老,天下高僧衆多,你卻如何與這最是鼎鼎大名的妖僧撞了法名?這下我也不敢喚得,唯恐下一刻便當真将他喚來此處,如當年血洗菩風寺那般教大家不好過了。”
徹蓮靜默地聽着,在越鳴溪看不到的時候露出了一絲苦笑。
果不其然,若鳴兒這一世沒有在幽篁山腳下邂逅自己,沒有回憶起前世的種種執念,他們如今便只是這麽個陌路的光景;鳴兒不記得他,對這一心心念了兩世的名姓亦無印象,甚至還認為他就是說書先生口中那個不仁不義的滅世妖僧。
他又該如何使鳴兒相信,自己正是這個妖僧,正是他苦心等着的愛人?
迷惘間,他又見越鳴溪敲了下掌心,眼眸亮亮地朝他看了過來:
“不若這樣;你喚我鳴兒,我便喚你蓮兒如何?”
說罷似是也覺得有些不夠莊重,趕忙又解釋道:“我是覺得這麽喚親切些。以往在越家莊也有撒嬌喚娘親潮兒的時候,西堂長老若是不喜,我仍喚回來便是。”
“……”
徹蓮又怎會不喜這般稱呼?
他看着眼前年少真摯的越鳴溪,只覺得這人從未變過,連道出這個愛稱時那笑吟吟的模樣也與以往如出一轍,便不由得目眩神迷起來,也忘了如今兩人這不遠不近的尴尬距離,仍像往常那樣微微一笑,擡起手來就想要去觸碰他。
然而正當他的手快要撫上越鳴溪的臉頰時,眼前的少年卻陡然一個激靈,有些窘迫地退後了兩步。
“啊,那個……”越鳴溪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也不再去看西堂長老現下的神色,轉過身去有些慌亂地道,“忽然想起香積廚的小師父約了我今日下午去試吃新菜色,先走一步啦。”
說罷便起身拍拍腰臀處沾上的草屑,匆忙離開了這裏。
……
他當然知曉自己這六神無主的模樣會教西堂長老困惑,也不清楚剛剛兩人間那暧昧而詭異的氣氛從何而來,只打心底覺得這與他交好甚久的老和尚似有古怪,簡直像是——
簡直像是在愛慕着他一般。
越少莊主一屁股坐在入暮嶺後那片枝葉婆娑的棗林裏,回想起方才西堂長老看自己時那滿含着柔情與眷戀的眼神,只覺得腦殼疼得要命。
他自認不是個自戀之人,不會平白無故斷定一個男子,甚至是一介年長的出家僧人心悅于他;然而回想起之前與西堂長老相處時的種種,卻又覺得這并非只是自己的錯覺。
西堂長老待他确乎比其他師父都要親切得多,平日裏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不在話下,凝視着他的眼神也着實不像是只在看一個伶俐讨喜的後輩。先前盡管他也有所察覺,卻并未因此而多心;可方才那人的情不自禁已是教他明白得透徹,便不由得心煩意亂起來。
雖然他正是年少多情的時候,或許并不反感尋常同輩的示愛,可這人饒是待他再好,卻也已是如此年邁的老人,他日後又該如何裝傻充愣地與他共處,抑或是徑直道出拒絕的話來?
兀自苦悶了一會兒後,他看了看四周那陌生的春日風景,心下又隐隐困惑起來。
這三寶禪寺究竟是個什麽地方?何以他醒來便對無我大師的話深信不疑?當真是自己練功練到走火入魔失憶了不成?
此時此刻,他開始由衷地後悔自己同掌門老爺子鬥嘴怄氣的事,破天荒地希望自己還蝸居在幽篁山學道弟子那簡陋的窩棚中,并且頭一回有了離開此處,趕緊回到越家莊中找爹娘撒嬌訴苦的念頭。
……
與此同時,始終尾随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徹蓮将身形隐匿于樹後,看着他那時而皺眉、時而嘆氣的心煩模樣,已是徹底明白了過來。
——鳴兒非但沒有記起他絲毫,還正在為自己被一介老僧癡纏上的可怕之事而困擾。
這一令他不願承認的事實化為渴血的套索,緊緊地勒住了他的咽喉,痛苦而又悶窒得教他幾乎無法呼吸。
原本堅實的樹幹被已是枯灰之态的手抓出道道白痕,徹蓮遠遠地看着已是躺在樹下打起盹、逃避般陷入了午睡的越鳴溪,又面無表情地低頭看一眼自己鮮血淋漓的十指,默默地離開了這片寂靜的棗林。
他走得趔趄,只覺得每一步都有紫黑的瘴氣自心中溢出來,在這春日溫煦的陽光下尤為冰冷。
若他告訴鳴兒自己就是他苦等的愛人,且只消與他春風一度便會現出原有的美貌來,鳴兒當真會相信自己嗎?還是會用方才那警惕而慌亂的眼神拒絕聽下去,亦或是罵他這個老妖怪得了失心瘋?
徹蓮漫無邊際地在這三寶禪寺中走着,待到終于将那潮水般的苦澀生生咽下,勉強打起了一絲精神時,他發覺自己已是走到了四下無人的方丈院中。
雖然沒有來打擾無我大師的意思,不過見那一扇赭色的禪門正虛掩着,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輕輕叩了叩。
許久未曾見有人應聲,他推門走進去,只見無我大師正盤腿坐在一方幽然飄香的石爐邊,蒼老的眉眼靜靜阖着,像是仍在入定;感到活人的生意朝自己走近,便擡頭朝他看了過來。
“蓮小子,你卻來得正好。”無我大師的聲音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透着些許淡淡的疲憊和滄桑之态,“我正有一要緊事欲告知于你。”
徹蓮愣了一下,眼眸倏然燃起了微光:
“可是鳴兒的藥有着落了?”
“……”
無我大師欲言又止,只覺得心中亦有遺憾苦楚,不忍去開這個口;半晌嘆息着搖了搖頭,道:
“說來慚愧……蓮小子,其實早在十年前迦玉前來求助之時,我便已是功德圓滿,到了去西天淨土拜谒世尊如來的年紀;那之後我遲遲不入涅槃,便是為了助你二人得償夙願,只想将這生平最後一件善事做得完滿,才可安心離去。哪知昨晚佛主又托夢于老僧,道是不可再拖,擇日便來引渡我歸去了。”
聞言,徹蓮驀地僵在了原地。
“是說……?”
“我将于七日後示寂,這人間的種種,怕也再難相助。”
圓寂
無我大師深知徹蓮這一生已經受了太多磨難,心下覺得憐惜,又慚愧于自己的食言,因而語畢便沉默下來,不知該如何出言去安慰這個已是等待了頗久的苦命人。
徹蓮看着眼前确乎太老太老、已不知在這閻浮人間道修行了幾百載春秋的高僧,一瞬間只覺得萬般悲戚湧上心頭,卻也終是将那險些奪眶而出的淚水堪堪逼回,恢複了原本的平靜之色。
似乎從幼時起,他心中便隐隐認定這世上有些人是永恒的存在,譬如将他撿回菩風寺的師父無憂大師,又譬如從襁褓時便看着他長大、樣貌多年如一日的無我大師,從不覺得他們會與圓寂二字沾上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