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節
舍利子的雙手合十于胸前,默默地任由老僧剔除他的鬓發。
寺外鐘聲已然敲響,微風吹過松葉的窸窣動靜在這清淨之地尤為空靈。些許挾着風霜的冷香飄轉而來,釋迦玉從冥思中睜開雙眼,起身朝身後那愣着的人看去,原本澄澈的雙眸已是空寂一片。
徹蓮看着他,滿腔的思念與情熱終是慢慢褪去了溫度,不可置信的目光顫抖着游離過他赭色的僧衣、合十的雙掌,以及那已被盡數削去發絲的頭頂。許久,才艱難地出聲道:
“鳴兒……你這是……在做什麽……”
他向前一步看進那雙再無波瀾的星眸,質問道:“你既說過這一世身為越家莊少主,尚有雙親需要孝養,日後須得娶妻生子繼任莊主,卻又怎能再入空門?”
徹蓮聲音顫抖,根本掩飾不住心中那一點憤怒與恐懼。
釋迦玉竟就這麽抛棄了他,抛棄了尚在越家莊中不明所以的父母,在這荒無人煙的晉北深山剃了度,出了家;他壓抑地喘息着,閉上雙目又緩緩睜開,靜立在自己身旁的依然是披上了僧衣的愛人,并非他的幻覺。
釋迦玉朝他微微欠了欠身,雙手仍是合十在胸前,平聲道:“兩世輪回,陰差陽錯,如今才堪堪得以攀緣覺悟;貧僧歷經兩度情劫,是以今日真正得道,四大皆空。餘生願以菩提之身侍奉世尊左右,如此而已。”
他那淡然無波的目光落到徹蓮那與以往不同的裝扮上,似乎有一瞬間的訝異,卻又很快恢複了平靜,仍是欠一欠身,便打算跟着阿闍黎回到禪堂去。
徹蓮攔住他的去路,指了指自己俗世的打扮與已然披落在肩前的墨發,苦笑道:“我已為你撕了度牒,褪了僧衣,決心歸俗來做你的少主夫人,你卻要用這般頑笑懲處于我麽?”
釋迦玉聽罷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仍是靜靜與他對視着,身後幽冥的燭影跳躍了一下,衆羅漢的面容也隐有變化,目光聚焦在這佛壇邊相峙的兩人身上,竟像是無聲的嘲笑。
徹蓮終是隐隐慌亂起來,上前握住他仍執着舍利子的雙手,啞聲懇求道:“鳴兒,我知曉我錯了……這一切皆歸咎于我,先前是我不好。不要再跟我鬧別扭了,我們去尋一個比小桃山更美的地處住下,仍過那幻境中的神仙日子如何?”
釋迦玉蹙眉看了一眼被他握住的手,雖未掙紮,眼底的淡漠卻被徹蓮看得分明。
于是他終究還是慢慢地松開了那雙曾在他身上縱情流連的手,又緩緩退後一步,強行壓下在經脈間亂竄的真氣,咽下一口湧上喉頭的鮮血來。
……
他曾以為越鳴溪是他沒能捱過的情劫,孰不知自己才是釋迦玉求佛之路的一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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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如今釋迦玉終于看破了他在紅塵中的最後一縷執念;從今往後,徹蓮将不再是他的魂牽夢萦,不再是他的牽心挂腸,終是成了一介平凡的因緣過客,與他需要憐憫的衆生一般輕重。
可徹蓮明白這一切不過是他的咎由自取。畢竟當初沒能珍惜少年那份真摯情意的人是自己,在幻境中選擇抛棄他的人也是自己。
“我仍記得滄海居那晚你曾說過,人間皆虛妄,唯有我是你的無量佛,你的溫柔鄉。”想到那個也曾抱着自己殷勤告白的少年,陷入回憶的徹蓮似乎微笑了一下,低聲道,“……你卻又不記得了?”
釋迦玉只沉默着聆聽,眸中似有微光浮動,卻又很快湮沒在入定般的寂然之中,末了道一聲:“阿彌陀佛。”好似也只是在聽旁人的故事。
徹蓮凝視了他許久,終是輕嘆一聲氣,妥協般垂下眼眸,故作輕松地說道:
“好,當年畢竟是我愚笨,在那岫寧寺中疏忽了你整整十年;而今我亦不相信你能将我輕易放下,只當這是對我的懲處。你在這三寶禪寺中伴佛,我便待在這入暮嶺下伴你,等着你回心轉意那日。”
說罷便不再去看釋迦玉的神色,轉身離開了沉入荒涼夜色中的三寶禪寺。
……
那年徹蓮是真正以為鳴兒只是一時與自己怄氣,終有按捺不住百無聊賴的僧侶生活,下山來與自己破鏡重圓的一天。
卻哪得知,一別十年。
下山
……
……
又逢一年仲夏,晉北地方連日風調雨順,人間正是太平的時候。十年來京中常有國策利好這些偏遠之地,入暮嶺下村落便如同雨後春筍般赓續冒出,隐匿在荒山中的三寶禪寺也得以香火旺盛,難得在這日遣了些僧侶到臨近的鄉鎮去做法。
晌午時分日頭正盛,釋迦玉頂着芭蕉葉,手扶禪杖随衆僧走在陡峭的山路上,目光不時落在山下升起炊煙的人家,想起當年自己初上山時晉北那荒涼的模樣,心中頗有些感慨。
這是他十年來頭一回下山;短短十年,人間已是另一番風景。
鄰鎮距這蒼松環繞的入暮嶺并不算遠,因此他們也并未着急趕路,步履悠悠地踏着黃土礫下了山,還在城郊的涼茶鋪歇了歇腳。
釋迦玉從茶博士手中接過冰鎮的烏龍茶,凝視着茶碗中靜寂如水的慧僧容顏,恍似想起了什麽一般朝角落裏一排茂盛的萬壽竹看去,又苦笑着回過神來,終究還是一言不發地小口啜飲完,随那歇息好的衆僧站起了身。
“哎,老人家!”
耳邊傳來一聲滞澀的悶響,釋迦玉回過頭去,只見路邊低矮的灌木中踉跄撲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樵夫,跌倒在行列最末的僧人腳邊,破舊的草鞋上滿是觸目驚心的鮮血。
周遭幾個僧人趕忙将他扶起,查看了一番腿腳的傷勢,又向茶博士讨要一碗白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那老樵夫無意識般吞咽着,卻也不言謝,只愣愣地朝釋迦玉的方向看來,被草帽遮掩住的枯萎面龐隐有顫抖,半晌終是艱難地起身,似乎想要朝他走來。
“……阿彌陀佛。”
釋迦玉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一步,對身後的年輕僧人道:“且拿二兩銀出來,贈與這位施主。”
那年輕僧人便點點頭,從随身包袱中數出二兩碎銀,鄭重其事地遞到這個分明窮困潦倒的老樵夫手上,又叨了些許在釋迦玉聽來無外乎佛光普渡之流的空話,便辭別了他,仍是一同繼續趕路了。
釋迦玉看了看那串已被他在手中攥得汗涔涔的舍利子,眸中似有一瞬浮出不明的情緒,卻又很快回歸了平靜,一言不發地與衆僧踏在鄉間的青泥路,步伐很是穩健。
半個多時辰後,先前那拿銀錢給了老樵夫的年輕僧人忽然回頭望了一眼,湊到釋迦玉耳邊低聲道:“迦玉法師,方才那位施主似乎……似乎一直在跟着我們。”
釋迦玉頓了一頓,平聲道:“這卻有何稀奇?不過是同路罷了。”
“可是……”
“阿彌陀佛。且由着他去吧。”
那年輕僧人皺了皺眉,分明覺得哪裏有些奇怪;可看那老樵夫一介布衣,不似歹人面貌,只稍顯倉皇落魄地遠遠尾随着衆僧,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危險之處,便也沒再作聲,由着迦玉法師越走越快,一副極想甩脫這人的模樣。
三寶禪寺歷來鮮少下山,偶然一次卻實在是運道不好,原本的捷徑被正在施工的山橋打斷,不得不再行繞道從偏遠的北側叢林進城。堪堪行到城門邊時已是暮色漸深,衆僧疲憊不堪,釋迦玉便也沒有執意趕路,尋了個荒棄的土地廟教他們暫且歇上一晚。
……
夜半釋迦玉在稍顯寒涼的露水中醒來,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被蓋上的溫暖茅草,又望向窗外那輪圓得凄清的明月,沉默半晌後終是合衣起身,走出了土地廟。
月朗星稀。白日間那默默尾随着他們的老樵夫正站在一棵老槐樹下,遠遠地凝望着他,枯朽卻并不佝偻的身形微微顫抖着,似是想要朝他走來,卻終究只是瑟縮在了原地。
釋迦玉看了他許久,緊攥着舍利子的手青筋暴起,繼而快步上前将他一把扯過,一直扯到了土地廟後一間破敗不堪的茅草屋,将他一把推倒在雜亂的草堆間,欺身壓了上去質問道:
“你緣何會老成這副模樣?那半卷奪相書呢?又被什麽不知死活的歹人強搶去了不成?”
時隔十年再次聽到心愛之人的嗓音,徹蓮喘着氣極力平複自己的心緒,凝視着眼前那過于虛幻的俊美面容,着迷般伸出手去輕撫他的眉眼,許久才啞聲道:“沒有,只是我……沒去練它……”
釋迦玉皺眉道:“為何不練?明明只差一步,你便可突破第七層青春永駐,何苦複了仇就前功盡棄?世間多少渴望永生之人,你卻也不知道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