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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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日子一如往昔,釋迦玉與徹蓮的相處始終不濃不淡,空梵看在眼裏,心底也隐隐替師父着急;可惜師父不準他與徹蓮提起,身為旁人的他亦說不得什麽。
身為愛慕着釋迦玉的同門弟子,他對徹蓮的感情算不得嫉恨,卻也絕對稱不上友好。每當釋迦玉到鄰州游講回來,與寺中衆僧分發手信禮品時,空梵總會有意無意地與徹蓮争搶原屬于他的一份,幾回之後那人便也察覺到了師弟對自己的不待見,卻也懶得去思索這其中緣由。
空梵知道師父把最好的都給了師兄,卻仍想要一份專屬于他的信物,而釋迦玉也輕易滿足了他這個願望。
他花了足足一年的功夫為空梵篩選打磨了一串琥珀念珠,在藥泉裏泡過又親自封上法印,稱得上是件花哨的珍品。那日空梵從師父手中接過這串念珠,雙手合攏摩挲片刻,也終是露出了笑容。
可他卻知道釋迦玉贈與師兄的那一串舍利子,其實是用他自己的牙精煉而成的。
孰重孰輕,到底還是一目了然。
但他真的已經知足。
深藏在山中的古剎始終幽靜而祥和,幾千個日升日落悄然過去,師父終究沒能與師兄成為惹人豔羨的神仙眷侶,還在某一日收拾起行囊,将岫寧寺中事務全權移交給自己,就這麽孑然下了山,說是厭倦了僧侶生涯,到人間再訪紅塵去了。
此後數十年,師兄未能再從睡夢中醒來。
起初空梵還尚記得師父的囑咐,并不主動下山去尋他,只鎮守着岫寧寺待師兄醒來,久而久之卻也意識到了某種可能;這些年來他在寺中潛心研學蔔卦,終是在某一日算出了師父轉世的生辰八字,便下山去一路問尋,跟随着羅盤的指引朝江州趕去。
踏入城門時,他便聽聞江州首富之子越鳴溪離奇染上怪病,越家莊正出重金四處尋找江湖名醫,低頭看了一眼羅盤所示的方向,心裏道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揭了榜,上了越家山去看那個病重的孩子,果然一眼便看出了他就是師父的轉世。彼時越鳴溪雖只有七歲,已然早智似妖,允文允武不在話下,卻是時常嚷嚷着一些教年輕的越氏夫婦聽不明白的話語,整日在莊中哭鬧不休,空梵趕來時更是已經高燒多日,奄奄一息。
空梵将冰涼的掌心貼在他的額頭上,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來喂了一碗藥湯,又為他按摩針灸,眼看着他自昏沉的睡夢中翻了個身,口中喃喃念着:蓮兒。
轉世輪回的頭七年,師父翻來覆去只念着這一個名字,哭鬧着要他的蓮兒。
他心中巨震,說不出是動容還是悵然,最終也只能默默地為這個只有七歲的小少爺調理好身體,設法将這不知何故帶到第二世來的記憶全部抹除,便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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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他實是竊喜的;上一世師父過早地邂逅了師兄,便以此為由不肯再接受自己的心意,可這一世,他卻實打實地先師兄一步與這人相遇。
只消暫且在岫寧寺中耐心等待,待到十年後越鳴溪長大成人,他就下山來與他再續前緣。
……
哪知卻還是遲了一步。
到最後,還是看着師兄解開心結,脫去僧衣撕了度牒,在這繁花似錦的明媚春日提一把鐵劍,騎上駿馬追逐那人而去。
空梵在綠蔭下幽深的禪房靜坐到傍晚,将師兄的舊物一一收好,把那卷得來不易的奪相書送去藏經閣謹慎鎖起,然後喚來自己座下兩個弟子,将寺中事務暫且移交給他們,便輕聲與他們道別。
道覺與道靜面面相觑,不解地問道:“師父,您可是要下山去?”
空梵笑道:“正是。或許回來,或許不再回來;且看日後緣分吧。”
說着便攥起那串被他視若珍寶的琥珀念珠,戴起鬥笠踏上了蔓蔓山路。他回頭望了一眼月光下妖麗而皎潔的岫寧寺,拂一拂衣擺間沾染的晶瑩露水,跟随着羅盤的指引朝山下未知的方向走去。
人間尚且繁華,他仍想去看看。
禪寺
……
徹蓮一路策馬揚鞭趕到越家莊時,紅霞滿天的江州城已隐約燃起了點點燈火,山中氣候十分清涼,寂靜的林間小道只聽得見細碎的馬蹄聲。
越天河外出訪友尚沒有歸家,頗有些冷清的越家莊只餘下越夫人心事重重地坐在房中讀書,聽到純溪上人再度登門的消息時吓得一個激靈,忙丢下手中的詩本迎了出去。
多日未見,眼前這位也曾稱得上風雲人物的豔僧徹蓮竟已變了副模樣,僧衣佛珠倏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是一身勁裝和鬥笠下的垂肩長發,耳邊金環雖仍熠熠生輝,卻早已是切切實實的俗世美人。
越夫人心下驚異,正在猶豫不知該以何種禮節來問候時,徹蓮卻直截了當道明了自己的來意,這般擡腳便要去尋越鳴溪。
她見狀忙追上去道:“鳴兒現在并不在家中,不知上人尋他是為何事?”
徹蓮聞言停住腳步,沒有将這一切的來龍去脈解釋給越夫人的打算,只是蹙起眉道:“他去了何處?”
越夫人遲疑了一下,看到徹蓮的這身打扮,又想起鳴兒前些日子那茶飯不思的模樣,心下已是隐約猜到了幾分,斂起裙裾來沉默半晌,忽然道:
“且恕妾身唐突……鳴兒是不是憶起了那些前塵舊事?”
徹蓮神色一滞,頗為不可思議地朝她看了過來。
他先前以為越氏夫婦定然不會知曉釋迦玉輪回一事,可現下看來,即便越鳴溪十餘年來舉止全然似個俗世小少爺,卻還是未能瞞過這一世的親母。
見徹蓮如是反應,越夫人便明白過來,兀自嘆了口氣,也沒有再追問些什麽,只是指向了北方已經融入到涼薄夜色之中的山頭,道:“他在家中獨自坐了幾日,道是要去晉北地方雲游散心;現在雖不知身在何處,上人且向北方尋去,總歸是對的。”
徹蓮見越夫人不似在扯謊,便不由得微蹙起眉,直覺有些頭疼。晉北地方之大,天曉得越鳴溪會跑到哪裏頑;他沉吟良久,忽然想起釋迦玉生前還寫了一封信給三寶禪寺的無我大師,而那封信也在兩人行路時被越鳴溪收入了行囊,現下看來,他極有可能是去了入暮嶺送信。
心下有了主意之後,徹蓮便不再遲疑,謝過越夫人之後再度整頓行裝,便要連夜下山去尋。“……上人!”
聽得越夫人在身後喚了一句,他回過頭來,看到她躊躇着朝自己施了一禮,認真道:
“還望上人這一世,不要負了鳴兒。”
他聽罷一怔,心中有着說不出的百感交集。末了也只是鄭重地朝她颔一颔首,又向越家莊借了匹好馬,仍是打點好來時的行裝,便一路朝那遠在晉北的入暮嶺馳去。
……
……
晉北入暮嶺,五代之前一直是未曾開墾的蠻夷荒地,過眼之處自是一派莽莽蒼蒼、千溝萬壑之貌,連綿起伏的山巒被殷紅似血的殘陽潑灑在沙礫黃土中,行起路來尤為艱難。
徹蓮坐在嶺下歇了會兒腳,并不打算假寐些時候來養精蓄銳,仍是攜着滿身風霜上了入暮嶺,朝那坐落在嵯峨高山中的三寶禪寺攀去,狹長的影兒踩在有些虛浮的腳下,似乎已是疲累不堪。
三寶禪寺不比正宗菩風寺來得恢宏,古樸而寂寥地被蒼松環繞着,像是已經等候了徹蓮多時。他踏入無人看守的山門,尋了個正執着掃帚倚在石望柱邊打瞌睡的掃地僧,問道:“這位師父,請問是否有個名喚越鳴溪的少年來過此處?”
那掃地僧睜開困頓的雙眼打量了他一下,慢慢地開口道:
“……施主說的可是,迦玉法師?”
徹蓮吃了一驚,卻也來不及去詢問他是如何得知,只道自己确是來對了地方,忙不疊地點了點頭。掃地僧見他這般神色,便也不再多言,遙望了那遠處屹立在蒼翠之中的大雄寶殿一眼,悠聲道:“施主且随我來吧。”
……
幽火冥冥的大雄寶殿內,苦檀的香氣從石爐中袅袅升起,三世佛寂然靜坐于蓮壇,兩側十八羅漢赤目炯炯,好似在注視着拜墊上跪坐着的人。
徹蓮随掃地僧踏入正殿,一眼便望見了佛壇邊那抹熟悉的身影,多日來繃緊的心弦終是釋然下來,露出一個靜谧的微笑。
心下激動之餘,他正想要上前去擁住這個失而複得的少年,邁出的腳步卻倏然停頓在原地,隐約感到了一抹淡淡的不安。
他看到跪坐着的釋迦玉身前站着一個年長的阿闍黎,手中捧着盛有香湯的釉盆,正緩緩灌過他的頭頂。一縷縷青絲飄然落向冰涼的磚石,釋迦玉垂着頭,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