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節
息,他走進一看,庭院中站着的卻只有滿目悵然的施明甫,以及那蜷縮在地上生死不明的老和尚徹海。
他看了看四周留下的痕跡,已依稀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便嘆了口氣,喚道:“施掌門。”
施明甫這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見來人是空梵,便趕忙歉意地施了一禮道:“空梵師父,先前竹間派識人不清,于這莊中多有得罪;我等畢竟愚魯,還望師父見諒。”
空梵微微颔首,并沒有将之前種種放在心上,蹙眉看了地上那還在掙紮的老僧一眼,下意識道:“我師兄他……”
施明甫聽罷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空梵彎下身去探了探徹海的鼻息,發覺他竟還活着,不由得訝異地挑了挑眉,以為師兄竟放了這魔頭一條生路;下一刻卻發現他經脈暴動,樹皮般的軀體上竟密密麻麻地湧現出無數細小的凸起,這才猛然退後一步,捏着鼻子遠離了那痛呼出聲的老僧。
他師兄竟真的狠戾至此,非但沒有痛快地予這魔頭一個了斷,還放出了岫寧寺內圈禁多年的噬骨蟲,會游離在五髒六腑間一點一點啃食着徹海的骨血,同時也寄居顱內教他無法自戕,稱得上是世間最殘忍的毒刑。
“讓施掌門見笑了。”空梵雙手合十,轉過身來對那目睹了一切的竹間派掌門道,“但凡這兩日明鏡山莊中種種,不足為外人道;我等尚在山腳留有兩只渡船,施掌門這般便可引貴派弟子先行歸去,餘下之事皆交由我岫寧寺來打點便好。”
空梵這話說得很是平靜從容,并無半分威脅警告之意,倒似對一個旁觀者善意的提醒。
施明甫一時無言,只是抱了抱拳。
帶着若幹負傷的竹間派弟子輾轉回到幽篁山後,他遙望着山中茂盛青竹,竟驀然生出些許疲累之感,生平頭一回覺得自己已是真正地老了。
将掌門之位傳給座下大弟子後,施明甫便金盆洗手,從此再不問江湖中事。
也因而從此無人知曉,他是這武林中唯一一個知道兩代風雲妖僧之間纏綿關系的人,亦将會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中去。
岫寧寺多年惡名終得昭雪,菩風寺一夜之間身廢名裂,也因不少江湖名士在明鏡山莊中經歷浩劫,天下勢力重新洗牌。
只是這之後,世間卻再無人見過那個妖冶風流的豔僧徹蓮,連同多年前迦玉法師的名號一起,漸漸淹沒在了市井間五花八門的野史話本中,再不被紅塵記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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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日回到岫寧寺,山中正是午後晴朗的天氣,空梵摘下落到肩前的一片綠葉,若有所思地朝東南的一隅禪房看去。
他走出羅漢堂,拭去石碑上沾染的塵埃,吩咐弟子們各自去灑掃念經,自己則走到那處藏匿在蒼翠之下的禪房,站在窗外往裏望了望,踯躅半晌後還是推開門,走到了那個醉在彌勒榻上的人身前。
那人不知醉了多少日,神智不清地敞着懷倚在酒壇邊睡着,聽到聲響也只是睜開一雙混沌的鳳眸看了他一眼,仍是不以為意地繼續睡着。
他不知在夢中催動了什麽功法,一頭冗長似墨的烏發傾瀉在腰間,佛珠被扯得滾在榻上七零八落,極盡風情的面頰帶着酡紅,周身都燙得吓人。空梵靜靜地看了他許久,還是認命地出門打了盆水來,坐到旁邊擰幹一條巾帕,輕柔地擦拭着他鬓角的細汗。
徹蓮一連醉了七日,空梵便也由着他醉了七日,只是偷偷在他那些濃烈的燒刀子中摻了水,終是迫得他從朦胧中醒過來,砸了酒壇便望着窗外發呆。
空梵見他雙目清明,以為已是助他消了酒意,便去找來一把剪刀,想替他理一理那過于繁雜的長發;誰知徹蓮卻倏然警惕起來,躲開他的剪刀蜷縮在角落裏,又揭開了一壇不知被他兌了多少水的烈酒。
空梵嘆了口氣,對師兄醉酒時的孩童心性十分無法,垂眼瞧見榻上掉落了一把象牙梳,便拿起來湊過去為他梳了梳發,将那些盤繞在膝間的淩亂發結盡數梳開,這才無奈地道了一句:
“師兄,你這又是何苦?”
徹蓮并不睬他,仍是望着窗外綠蔭,任由他在身後梳理着那因內功暴走而生出的長發,許久才灌上一口沒有滋味的水酒,低聲道:
“……你早就知道鳴兒是師父轉世。”
他語氣平淡,面上雖然像是在質問,話裏卻飽含着肯定。
“不錯。打從他七歲時起就知道。”空梵頓了頓,放下手中的象牙梳,微眯起雙眼道,“那人的性子可是從未變過。對美人的喜愛是,對你的喜愛尤甚。”
說罷又意味不明地笑道:“可惜兩世輪回,他仍是一心在你身上,你卻仍是滿心只有複仇,從未愛過他分毫;如今将他傷了,卻又獨自在這裏喝什麽悶酒?”
“這叫什麽話。”
徹蓮低笑一聲,扔下空了的酒壇,蜷縮起來喃喃道;
“我又如何不愛他……我怎會不愛他。”
……
徹蓮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釋迦玉時,自己已是個在鬼門關徘徊的瀕死老僧,萎弱而枯朽的身軀跪在那裏,喑啞着求他救自己一命,卻始終不敢擡頭去望那人一眼。
曾經身為菩風寺中最是風流世俗的香粉和尚,他自以為已經看盡人間絕色,此生決計不會再為塵世間的美麗而動容,卻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心中劇顫,就此沉淪。
彼時釋迦玉就那麽高高地坐在石階上,面無表情地打量着他,一雙攝魄星眸中閃爍着他看不分明的暗光。
他已在人間蹉跎了九十餘載,頭一回因一介僧侶的倜傥身姿而目眩神迷,那是連年輕時的自己都無法與之比拟的意氣風發。
此生能與這般神仙人物風流一晚,他已別無所求;
釋迦玉要了他做自己的暖床弟子,他更求之不得。
只是那時他尚未通情竅,不曉得這澎湃的心潮源頭實為俗世之愛,更不曉得那人看自己時的熾熱也根本在此,只當釋迦玉愛慕他榻上風情,更因那滿腔對複仇的狂熱,疏忽了他整整十年。
十年後釋迦玉将自己奪相密法的修為盡數渡與他後,一言不發地下山去了俗世人間;而他也因經脈受損沉睡數年,醒來後又調養一番,壓制住那堪堪穩定在第六層的密法反噬,這才匆忙下山去尋他。
派出去的探子回音者寥寥,只有一個來信上書了三個字,越家莊。
打聽到越家莊位處江南江州後,他便連夜趕路,想要在反噬之前尋得釋迦玉,哪知卻還是晚了一步;五髒六腑撕裂般的劇痛迫使他在過路的幽篁山腳停下來,一邊苦捱着思索對策,一邊把目光落在了茶館中一個捧着煎茶吃得正酣的小公子身上。
那長相頗為俊秀靈氣的小公子端的是富家出身,悠閑地坐在窗邊看着幽篁山中的初春雨景,時不時豎起耳朵聽一聽鄰桌幾個游俠的閑談八卦,唇角揚起的弧度似有不屑。
見他出言譏嘲了那幾個江湖莽漢,茶館中對峙的氣氛一觸即發,徹蓮出手替他解了圍,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來。那小公子不疑有他,帶着亮晶晶的景仰在他對面坐下,看到他的容貌時也難掩眼底的驚豔之色,實在合他心意得很。
于是接下來的種種,也稱得上是順理成章。
他從未與釋迦玉之外的人行過那事,身在岫寧寺中并無這個必要不提,平日裏也沒有這等宣淫的閑情逸致;迫于反噬之由與這少年一度春風,感覺倒也不算太壞。
然後他便無可奈何地被這少年粘了上來。
一路跋山涉水尋到江州越家莊,得到的卻是那人早已坐化的消息;他見了他的屍身,又看了他的情信,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人竟對他深愛如斯。可惜他遲到了四十年,兩人今生緣分已盡。
意外的是,他其實并沒有感到太大傷悲,好像那人從未真正離開過他。
或許因為身邊有那個繼承了他血脈的少年在。
越鳴溪年少熱情,真摯可愛,與那時常對自己冷嘲熱諷而又不可一世的師父說是天差地別也不為過,一言一行卻總能使自己惝恍迷離,不能自已。
不過是露水情緣的富家小公子卻好似熟悉自己身上所有的敏感。
不過是初出茅廬的年輕劍客卻能在百煉爐內使出那等連三清教長老也未必擅長的幻化之術。
越鳴溪嗜甜愛辣、喜歡收集各種手工雜貨,每每流露出與那人極為相似的情态來,徹蓮起初也道是自己昏了頭,竟會将單純如斯的小少年看作釋迦玉的替身;久而久之,卻也隐隐意識到了那種可能。
只是他一廂情願地勸慰自己,這些亂他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