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節
在菩風寺中修過多年安忍,從未因這些事而擾亂過心弦,被他摔了碗筷便掃起來,被他撕了字畫便撿起來,從未像釋迦玉所期冀的那般露出失魂落魄的樣子過。
不論他在榻上多麽百般折騰徹蓮,換來的也只是一聲不吭的隐忍,第二日留給自己的便又是已然冰冷的枕榻。
似乎比起這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徹蓮唯一關心的便是何時複仇,釋迦玉何時助他大成;一旦得空,便會問他何時将那妄喜奪相書的下卷交予他,好使他加快修行速度,早日下山重出江湖。
如此這般,十年後的某一日,釋迦玉便終于絕了自己那旖旎的心思。
【略】
事後,釋迦玉靜默着坐在床頭看了他許久,然後起身出門,喚來管事和尚空梵,安頓好了寺中雜事,又囑咐了他幾句,便收拾起自己的行囊孑然下山去了。
臨走前空梵滿頭霧水地問他:“師父,您這是要上哪兒去?”
釋迦玉回過頭,注視着空梵那與徹蓮有幾分相似的眉眼,笑道:“做僧侶實在苦悶,我想去到人間再訪紅塵,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回來;梵兒不必挂念,待到師父安頓下來後,定會寄手信回來。”
說罷朝那夕陽下依舊幽寂的禪寮望了一眼,想了想又道:“若你師兄醒來時問起我,便代我轉告他,就說我二人此生師徒緣分已盡,教他不必特地下山尋我。”
便不再在這蹉跎半生的岫寧寺中多做逗留,又好言安撫了一番不舍自己的小徒空梵,迎着殷紅的餘晖下了山。
釋迦玉一路雲游閑逛,頭發越來越長,心境也越來越悠然。他這一路都未曾感到對佛門淨土的眷戀,只愈發覺得自己塵心未泯,俗世的确是個适宜他的好去處。
走到江州東側一座不知名的山頭時,他在林中救下一個正欲輕生的窈窕女子,彼時已是身懷六甲,只因上京做買賣的丈夫被山賊所害,苦于伶仃一人無依無靠,便打算在這荒寂老林中了結此生,誰知竟僥幸被釋迦玉救了下來。
釋迦玉既已救人一命,又聽聞了這可憐身世,自不忍看她潦倒至此,因而思索了一番後便提議道:“我本是歸俗僧人,正想尋得一處寶地定居安業;夫人若不嫌棄,可暫且随我在這江州住下,日後為我管家得些月錢,未嘗不是一條出路。”
女子兀自紅着眼睛,聞言便點點頭,問道:“卻是不知恩公名姓?”
釋迦玉一愣,這才想起自己并無俗名,語塞了半晌只是道:“我……我姓越,你平日裏喚我越大哥便好;只待你安心産子後,我自會托媒人再為你尋得一處好人家。”
那女子便流着淚跪下謝恩,當真同釋迦玉一道上山,在這不知名的江州山頭建起了越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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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後這名可憐女子産下一羸弱男嬰,未經幾日便血崩而死,釋迦玉黯然之餘為此子取名為越天河,真正在這越家山上過起了有家有子的俗世生活。
在這二十年的餘生中,他雖早已認定徹蓮得了修為後便去複了仇,斷然不會有來尋自己的可能,卻遲遲未曾聽聞菩風寺住持暴斃的消息,心下便也還盼望着他有朝一日能醒悟那份心意,還來與他做一對最恩愛的情人。
然而釋迦玉未曾想到的是,徹蓮本就身中奇毒的軀體貿然受了那等深厚的修為,不堪承受的經脈遭到重創,竟就那麽在岫寧山中陷入了長久的昏迷。
一夢四十年。
破心
已然被賦予了名姓的越家山冬去春又來,在這紛争不斷的江湖中漸漸揚名立威,身份神秘的莊主素來深居簡出,研桑心計以經商為主業,從不主動挑起事端,更是時常矜貧救厄、為人樂善好施,終是将初露頭角的越家莊捧為了一方正道勢力。
身為如此名聲在外的越家莊少主,自小便錦衣玉食的越天河天不怕地不怕,時常帶領着家丁小仆混在偌大的江州城內惹是生非,稱得上是個鬼見愁的小霸王。
然而他唯獨怕極了自己那不茍言笑的老爹。
這天他與幾個同齡的小公子去湖邊捉螃蟹,回來時已是華燈初上,輕手輕腳地從自家後院翻牆回來,見四下無人正欲開溜,卻被那守在牆根的管家老爺子抓了個現行。
管家相當憐憫地知會了他一聲,道是老爺教他親自去忏悔堂領罰,而越天河也不知自己做的哪一件好事敗露給了爹,只得苦着臉默默去武師那裏領了板子,被打得滿身青紫也咬着牙大氣不敢出,直到武師被那熟悉的聲音叫停,這才擡眼對上了正坐在太師椅上悠閑喝茶的自家老爹。
釋迦玉冷着臉看他道:“天河,你可知曉爹這次為何打你?”
越天河趴在刑凳上苦思良久,知道這話中陷阱重重,斷不可輕易作答,因而憋了好半天才試探着道:“是我打了鄰鎮那總愛狗眼看人低的張衙內,還是縱馬時不小心撞翻了城北老秀才的書攤?”
“……”
釋迦玉聽得青筋暴跳,也沒了叱責的氣力,扶起額來只是道:“我傍晚時去大湖邊置辦水産,那湖邊擺渡的李漁夫說,最近有個不知名的錦服小少爺總愛偷看他家閨女洗澡?”
越天河聞言一愣,随即氣得跳起來道:“潮兒這個缺心眼的叛徒!她答應我不跟她爹告狀的!”
“給我跪下!”他爹眯眼看他,“下次還敢不敢了?”
釋迦玉是沒想到自家雖然整日胡作非為、卻也俠肝義膽從不作惡的獨子,竟會如此傷風敗俗地去偷看小姑娘洗澡,當即氣得回來教他去領了板子,這會兒只待等一個檢讨。
他本以為越天河會像往常那樣,趕緊朝自己下跪認錯,再拿出孝兒的姿态軟綿綿喚幾聲爹,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往往他也就沒奈何了;誰知這次越天河卻只是咬着唇看他,竟不說話了。
“你是還想吃板子嗎,嗯?”
釋迦玉冷聲說着,見越天河依舊垂着頭一言不發,便使了個眼色教那身旁武師将他按回刑凳,又抄起板子着實朝他腰臀掄去。
本意只是想吓吓這個不識相的孽子,再打幾板迫他認個錯也就罷了,誰知越天河這次卻十分硬氣,就那麽生生挨着,越發讓恨鐵不成鋼的釋迦玉起了火。“倒是有點骨氣。不認錯是麽?那便繼續挨着吧。”
越天河忍住腰背間傳來的劇痛,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好半晌才悶悶道:
“孩兒當真喜歡她……”
釋迦玉微微一怔,一雙怒目忽然就平靜了下來。他嘆了口氣,再次看向越天河的眼神似有複雜。
這小子不愧是他養大的,和當年的自己如出一轍。
情窦初開的小少年自是十分倔強,哪怕被打得皮開肉綻也不肯哼哼半聲,看得釋迦玉終是隐隐心疼起來,揮退了武師靜坐半晌,又看着越天河踉跄着從那刑凳上起身,便平聲道:
“潮兒早就與城東糧鋪家的小公子定了娃娃親,你便是喜歡也沒用;更何況現下只是你的一廂情願,小姑娘又未曾說過喜歡你,做出這等感天動地的樣子卻也不怕惹人笑話?”
越天河正待回話,卻不知牽扯到了背上哪處傷口,當即疼得龇牙咧嘴,便也不再吭聲,目光卻很是堅定。
釋迦玉又是嘆了口氣,看向他的目光頗有幾分嫌棄,思索了一下便道:
“不若這樣,只要從今往後你安生一些,每日好好習武上課,争取早日成才以繼任這莊主之位,我便出面替你去向那李家求親,待你二人長大成人後便把潮兒娶回來,如何?”
越天河一呆,難以置信地朝他爹看過來,見他爹一本正經的不似在頑笑,便也顧不上腰間仍在作痛的淤傷,熱淚盈眶地撲了過來:“爹!”
他一直在忐忑爹會不會同意自己迎娶一個漁女,又顧忌着潮兒還與別人定有親事,卻不想釋迦玉竟如此輕易地應允了他,還願意主動出面去提親;方才這一頓打真是挨得好,挨得妙!
釋迦玉嫌棄地看着自家兒子那幸福的傻樣,捏着鼻子将他從自己懷裏拎出來,目送他歡天喜地地蹦跳着離開,沒幾步便又因牽扯到傷口而痛呼出聲,面上雖是忍俊不禁,眼神卻緩緩黯了下來。
這些年他沒了奪相密法傍身,已與尋常俗人無異,如今也确乎是快要入土的年紀,卻是不知自己還能否捱到越天河成親那日。
此後越天河果然一反常态,熱情高漲地每日背書習武,在武學和行商經營上都顯出極高的天賦來,當真有了躊躇滿志的少莊主模樣。
漁女潮兒十五歲時,釋迦玉便正式下了聘,為越天河迎娶了這位年輕的夫人。
潮兒生得白白胖胖,性子十分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