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節
,自以為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卻也時常會在某些時候覺得他言行詭谲,教人琢磨不透。
他正欲開口,卻忽然聽得禪寮隔壁傳來些許悸噪之聲,似是有什麽人在來回踱步和低語,不免胃中酒勁翻攪,只覺得很是頭疼。徹海朝窗外看了一眼,了然道:
“師兄今日回來得晚了,不曾知曉傍晚的時候師父宣布了何等駭人的決定來,這會兒師兄師弟們都下了課業歇在房中,難免喧鬧睡不着。”
“哦?是什麽決定?”
“他将那下任住持之位許給了你。”
徹蓮聽罷僵硬了半晌,再三打量着眼前面無表情的師弟,确定這不是什麽一時興起的頑笑話,便匍匐下來用那枕頭埋住腦袋,幽聲怨道:“卻也不論我是否情願?教釋徹蓮這厮後半生都苦修在半分風月也無的山頂舊剎,倒還不如去做個雲游閑僧來得逍遙。”
聽到師兄如此抱怨,徹海遲疑了一下,面上神情變幻莫測,終是輕聲道:
“倒也确乎如此。師兄生性自在散漫,這清淨之地于你實在拘束得緊,不如我……”
“這住持之位,我實是很不願的;奈何師父畢竟于我二人有恩,此生我亦是與紅塵無緣,便也就此罷了。”酒意伴随着困倦襲上頭來,徹蓮輕聲打了個呵欠,翻過身去含含糊糊地道,“既然師父還願看重我,我又怎能辜負這養育我多年的菩風寺?從明日起我便安守五戒,做那最為體面的善僧便是。”
……
察覺到眼前的師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若無其事地沉入了夢鄉,徹海坐在床頭看着他那張分明比自己妖調得多的臉龐,原本平和的眼神終是變得陰冷起來。
那之後徹蓮果真一反常态,與那些山下的酒肉朋友通通斷了往來,每日念經入定,安心做起了地道本分的清修僧人,不消經年便也修得了一方慧僧純溪上人的雅號,足以應對當年質疑的瑣碎之聲。
只是他畢竟開悟尚晚,又生得妖冶風流,本就不似佛門池中物,加之善緣與聲望都遠不及徹海,因而在菩風寺衆僧看來,最适宜做住持的還是醒塵上人徹海。
徹蓮安安穩穩地做了半輩子善僧,與徹海一道從襁褓到耄耋,本以為自己會畢生守在菩風寺,在師父示寂後繼任住持,虔心于佛陀腳下過完一生;可他未曾想到的是,自己與徹海兄友弟恭了這麽多年,到頭來還是栽倒在了這個他最信賴的師弟手中,被他毒害了師父,縱火燒了藏經閣,污蔑為妖僧趕出了菩風寺。
變故那日菩風寺外霧霭連綿,身中劇毒的徹蓮得以躲過衆僧追捕,倒在茂林遮掩下的泥潭氣息奄奄。他已年逾九十,自以為早就看盡人間悲歡離合,再不會為這紅塵中的污蔑欺辱而嗔恚動怒,卻在這生命即将終結之時安忍盡棄,悔恨莫及。
他終于知曉為何明明更有佛緣的是徹海,師父卻始終對他存有一絲忌憚,多年來待他從未如自己這般随和親近過;也恨自己老則老矣,卻是天真純善了一生,不曾看破這魔頭多年來的心中暗湧,更恨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懲處他的菩風寺衆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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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裂老弱的經脈已再聚不起半分內息,體溫漸漸從徹蓮那枯萎的身軀上流失,毒液在鮮血中撕咬帶來的劇痛教他再也動彈不得;他睜着眼睛,只能在這漫天霧霭中等待着自己的終結。
——他又如何甘心等死!
徹蓮咬咬牙,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從泥潭中撐起身,踉跄着越過層層林海下了山,攔下過路的馬車便朝江南岫寧山趕去。
彼時的江湖,妖僧徹蓮或許尚且無人知曉,豔僧釋迦玉卻早已名滿天下。
也只有這個人,能在這等荒唐的境地,用那奇詭的功法救他一命。
過路的馬夫見這老僧舉止癫狂,面上一副枯死之态,唯恐遇上了回光返照的瘋子,故而趕路極快,到了江南便速速将他丢到岫寧山下了事,連銀錢也未跟他讨要。
初秋時節的江南美景有別于徹蓮所熟知的黃土中原,他披着黃葉朝山頂那座浸在爛漫楓花中的秀氣小剎攀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鮮血淋漓的毒刃上。
岫寧寺前坐着打盹的小沙彌倏然驚醒,見一陌生的老僧摔倒在未經灑掃的門檻前,趕忙上前攙扶住了他。
“菩風寺老僧徹蓮,求見岫寧寺迦玉法師。”
迦玉
……
釋迦玉從悠長的夢境中醒過來時,禪房內的香燭只燃到一半,岫寧山的秋日午後清涼宜人,将窗外那不同尋常的窸窣動靜掩蓋在了金燦燦的落葉之中。
見有弟子敲門禀報,他便起身穿上僧袍,拿起香案前一串赤煉佛珠,緩步走了出去。
不記得自己在這孤寂的岫寧寺中度過了多少載春秋,還好那人如期而至。
他高高地坐在石階之上的彌勒榻,教身側弟子去泡壺茶來,然後便側卧在那裏,面無表情地垂眼看那匍匐在自己腳下的落魄老僧。
那老僧端的是遍體鱗傷,已然凋零的美貌再也覓不到當年的半分風流,枯朽的身形深深地佝偻着,喉間喑啞的聲音仿佛也帶着腥甜的血氣,瀕死的模樣甚是滑稽可笑。
他道明了自己的來意,便又跪拜下來,顫聲道:“還請迦玉法師救老僧一命。”
“……”
釋迦玉久久地看着他那蒼老的容顏,終是輕聲嘆了口氣,目光似憐憫也似不屑。“純溪上人既是知道我所修煉的奪相密法得靠交合來施救于人,卻也甘心雌伏在一介妖僧身下?”
他幽然開了口,明眼看到鮮血自徹蓮身下蜿蜒流出,慢慢染紅了光潔的地面。“況且你傷得這般嚴重,即便僥幸尋回了青春,怕是也撐不了多少時日;倒還不如就此認命,我岫寧寺自會以高僧圓寂的禮遇将你厚葬。”
徹蓮又是深一俯首,盡然已虛弱不堪,眼神卻十分堅定:
“若迦玉法師肯屈尊救我,便是只能再撐個幾日,容我憑這最後一絲生氣向那徹海老賊複了仇,也算死得其所;若放任此人瞞過佛祖,瞞過蒼生,老僧便是死後堕入餓鬼道,怕也不得安寧。”
釋迦玉聞言似有所想,指尖扶在自己的額角靜默半晌,忽然嗤了一聲道:
“純溪上人求生之欲倒的确令人感動。不過,我又為何要救你?”
見眼前老僧倏然愣住,他便緩緩道:“你也應當知曉我并非那等憐愛衆生的善僧,因修煉奇詭邪法,需要習武之人服侍枕榻不提,對身段樣貌亦是極為挑剔,若是碰了爾等垂暮老僧,怕是能把隔夜飯都嘔出來。”
說罷當真擺出一副嫌惡之色,又上下打量了眼前萎弱的老僧一番,便緘聲飲下杯中香茗,仍是懶散地側卧在那彌勒榻上,且看他如何應對。
徹蓮微微一滞,垂頭看着自己爬滿皺紋的枯朽手背,收到寬大的衣袖間慢慢握緊,繼而擡起頭道:
“老僧雖然不才,卻也在內功武學、歧黃之術上頗有造詣,餘生願為岫寧寺效犬馬之勞,定可為法師日後揚威江湖的左膀右臂。至于法師不喜老僧的樣貌……”
熟悉的劇痛再次席卷而來,徹蓮強撐着搖搖欲墜的身軀,咬咬牙又道:
“說來慚愧,老僧如今只憾美人遲暮,年輕之時也曾美貌風流過。我乃前朝黃河邊的戰場遺孤,生母乃是上任栖凰宮女宮主越香凝,不知迦玉法師可曾聽聞過;百餘年前她曾是武林第一美女,因真心錯付被前朝亂将抛棄,憤而攜我一同投河自盡,幸得有恩師無憂大師救我一命。恩師曾說過我長相極似母親,若得以……咳,若得以返老還童,再現昔日容貌來,斷不會教、教迦玉法師失望……”
體溫漸失的他摔倒在地,聲音已然十分低弱,只得再次将那懇求的目光投向釋迦玉。
釋迦玉始終一言不發地冷眼看着他那因痛苦而蜷縮的身軀,半晌終于從彌勒榻上起身,喚來醫堂弟子去取了瓶蜈蚣丸扔到他懷裏,從石階上緩緩踱下來,經過他的時候略停了一停,便又淡然朝門外走去。
“給你續命的。且服了這蜈蚣丸去沐浴一番,好生歇上一歇,可別到我起興致前便死了。”
見迦玉法師撂下這話離開,一旁候着的岫寧弟子便忙去倒茶來喂這老僧服下藥丸,醫堂弟子也将他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處理一番,好容易将他從鬼門關生生拽回,這才小心翼翼地攙扶着他去藥浴了。
夜半釋迦玉敲着棋子與自己對弈,到三更時也無甚困意,便又想起白日裏那個滑稽老僧來。左袖中隐約響起些許震顫之聲,他擡起腕,看到那串舍利珠在自己的掌心內緩緩彙聚為一個方向,躊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