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盯梢的是個小厮,被張延塞進馬車。
小厮爬起身直接靠車壁坐着,拍掉身上沾的雪沫,斜着眼看車中人。
“你這小子倒是挺有種。”張延踢了踢小厮。
小厮冷呲他一聲。
楊徹打量小厮一眼問:“小柳大人膽子挺大,竟敢派人監視公主,他這官位做得太舒坦了是嗎?”
“胡說!”小厮激動辯駁,“我家公子根本沒監視公主。”
“你在遠處盯着公主府,不算監視?不若我将你交給公主,讓你家公子去和公主解釋?”
小厮氣勢一下子癟下去,目光變得驚慌,坐不安穩。見楊徹神情泰然自若,心中更慌,忙爬起來跪着。
“小柳大人讓你盯着公主府做什麽?”
小厮畏縮的目光瞥他一眼,支吾沒說出來。
楊徹聲音嚴厲幾分,“但凡公主交往之人,是不是你家公子都要查個清楚?他想幹什麽?說說這些年你家公子都盯着哪些人,做了什麽?”
小厮吓得伏身,支吾一陣依舊說不出什麽。
楊徹立即吩咐廖簇:“調轉馬頭回公主府。”
小厮這次被吓住了,感覺到馬車在掉頭,慌忙叩首求饒,他清楚這事情若是讓公主知曉,後果是什麽。自家公子遭公主厭惡,自己甚至家人的性命都不保,不敢再隐瞞。
“我家公子只讓小人盯着公子您,想知道公子的身份,并沒有任何惡意。我家公子只是擔心公主安危,怕接近公主之人居心叵測,對公主不利。絕不是監視公主,求公子開恩,別将小人交給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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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別人居心叵測?
他柳雅元不也居心叵測!
“都盯過哪些人?”
小厮沒敢多想,立即将知道的全都一一報上來。
這裏面有朝廷官員,有權貴子弟,也有文人書生。對于那些貴婦貴女們,柳雅元一個沒盯着。
真的為公主好就不會眼睛放在這些年輕的男子身上。
其心昭昭。
小厮說完又叩首求饒,楊徹為難他一個小厮也沒意義,讓廖簇停車,張延一腳将小厮踹下車。
小厮爬起身四周看了看,才發現這裏是西市,馬車根本沒有掉頭回公主府。
“這事要和公主說嗎?”張延問。
“她心中裝的事已經很多,如今又病着,別讓她煩心,你和公主府上的護衛說一聲,請他們留意下便是了。”
“是。”
*
今年華陽雪比往年都多,一場雪未有消融另一場雪又鋪天蓋地,數九寒天,書房廊下的冰溜子結了三尺。
臘月二十八天晴,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是進入臘月以來天氣最好的一天。
楊徹在太陽剛升起來就已經坐上馬車出城。
城門口略顯冷清,城外天地潔白一片。
馬車沿着官道行了一段路轉入小路,小路上有幾道車轍印。馬車到西北山腳下,車轍印也消失。有幾道腳印順着山路朝上通行。
楊徹站在山石上朝四周打量,白茫茫一片,安靜得只能聽到鬥篷被風吹動聲響。
此地為一處荒山,當年伏家獲罪後,他身在囹圄,父母兄長和姐姐都是方鑒收屍安葬。方鑒将兩家人都安葬在此處山上。後來他被直接發配流放,沒有來得及祭奠一回,這山中的腳印只能是方鑒。
沿着腳印,踩着厚厚積雪來到南側半山腰,面前立着幾座墳茔。
墓碑上積雪已經掃去,墳茔前的祭臺上供着祭品,祭臺下是燒祭的灰燼。
靠近些,楊徹看到父母的墳茔一側只有兄長墳茔。姐姐的墳墓立在方家父母的墳旁邊,墓碑上刻着:亡妻伏氏湘之墓。左下方小字:夫方鑒立。
他再看向父母墓碑,左下角刻字,方鑒自稱婿。
方鑒從六歲就在伏家私塾讀書,幾乎是在伏家長大,與伏湘青梅竹馬。
年歲漸大相互愛慕。
二人郎才女貌,兩家父母都很看好他們。
當年伏湘與方鑒已經議親,兩家父母商定,待春闱結束,空閑下來就将此事定下,待三書六禮過了,來年開春就将他們的婚事辦了。
後來父親獲罪,伏湘入獄後不堪羞辱,于牢中自殺。
這麽多年方鑒沒有娶妻,原來因為伏湘。
楊徹祭拜過父母兄長和姐姐,也祭拜方家父母。
下山後,馬車車轍印在進入官道便與其他的車轍重疊,無跡可尋。
冬日晝短夜長,回到楊宅天已經黑下來。
楊信站在主院門前,身上披着皮裘鬥篷,神色落寞,看着他的眼神沒有平日的冷淡,反而傷感。
“大哥。”他打聲招呼,便朝東跨院去。
楊信忽然開口問:“你去了城外?”
他頓了下,這麽問顯然已經知道,他沒必要隐瞞,點點頭:“是。”
“是去……祭拜?”
楊徹疑惑看着他。
楊信的眼中一層憂郁。
他正想着要怎麽搪塞,楊信再次開口,聲音低沉:“是爹讓你過去的?”
他含糊道:“是。”
楊信僵站着,呆呆看他許久,微微張口,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又咽回去,轉身進院,背影沮喪,步子沉重。像剛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
楊徹愣站了一會兒。
他對伏家也許并非真的莫不關心。
走進書房,明玕端着姜湯過來,是楊信吩咐人送來,怕他出門這麽久寒氣入體。
姜湯冒着滾燙熱氣,端在手中還有些燙手,顯然是剛煮好。
明玕納悶道:“大公子生平第一回關心公子,今個兒真是怪了,又是等公子,又是送姜湯。”
是看在伏家的面子上吧。
也或許是看在“伏清”的面子上。
他喝了一小口,還有些燙。心中不禁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楊信知道他不是楊徹而是伏清,是會喜還是會怒。
一個他眼中死了十多年的人,其實一直和他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
手中姜湯溫了,他幾口喝下,須臾身上便發熱,舒服不少。
次日,邱叔帶着下人将兩邊院子都布置了一番。
除夕楊徹起個大早,下人已經将春聯都貼上,楊徹吩咐明玕和郁離将方鑒送的年畫也都貼上。
年畫雖然工筆粗糙,卻是方鑒一片心意。
平日他與楊信不在一處用飯,如今過年,要到主院與楊信一起。
即便年夜飯,二人也沒什麽交流,下面桌的下人們雖然一起用飯,卻不敢嬉鬧。年夜飯吃得安安靜靜,冷冷清清,甚至都拘謹着,絲毫沒有過年的熱鬧喜慶。
快結束的時候,楊徹主動示好,給楊信倒了杯酒,端起酒杯起身道:“來京幾個月,大哥對我照顧頗多,這杯酒弟敬大哥,祝大哥明年春闱金榜高中,仕途順遂,前程似錦。”說完一飲而盡。
楊信面色溫和許多,甚至對他露出難得的一絲笑意,也端起酒杯道:“大哥也祝你明年金榜題名,仕途高升。”
見楊信飲下酒後,氣氛稍稍緩和,他說起明年春闱之事。
如今距離春闱只有一個多月,開年朝中就要商議春闱之事。作為舉子,最關心的還是主副考官。
楊徹将上次與李姈的談話轉述給楊信,“我猜想主考官繞不開這三人。胡閣老原是吏部官員,重視人才選拔和官員考核,柳侍郎和魏尚書都是禮部官員。如今陛下想通過科舉選出認可他當年宮變奪位之舉的官員,所以我猜想明春的考題,很大可能與此有關。”
楊信沉思一下,認可地點頭,眉頭卻皺了皺,“我隐隐覺得明年的春闱不會太平。
考題與此有關,就必然會出現反對之論。陛下非順位繼承,不合禮法宗法,不是天下讀書人都認可,必然有舉子會寫出逆言悖論文章,朝廷嚴懲,屆時恐出人命。”
也不是明年春闱才會有,這些年的鄉試、會試,都有文人在科場上寫出這樣的文章,怒罵皇帝弑兄奪位,殘害忠良,不仁不義不忠不悌,非賢君明主等等。最後都下獄問罪。
明年若真是這樣的考題,恐怕只會更多。
“在所難免。”這世上總有人一腔熱血未冷,想把醜陋罪惡揭露給世人看。
楊徹叮囑:“你我落筆時皆謹慎些,莫一時意氣用事。”
楊信看着他沒有回應。
楊徹也不再多言。
楊信轉開話題說起永平府父母,他們二人如今都不在身邊,底下那幾個小的恐怕都光顧着自己淘氣,也不能陪二老。
他們二人的談話輕松下來,下人們也都大出一口氣,才敢說笑。
年夜飯稍稍有過年的氣氛。
用完飯,楊徹便回自己的房間,聽到兩邊院子裏的下人在院中吵鬧游戲。
他往年沒有守夜的習慣,也是因為年夜飯後,便只剩他一人,無人說話,無人游戲,他又不喜夜間點燈看書,覺得太無聊。
今夜他坐在窗前,想着這會兒李姈做什麽,這些年她依着慣例進宮陪皇帝皇後,大約家宴過後,也獨自一人吧。
公主們都已經出閣,未出閣的年歲太小,其他宗族女眷她并不相熟。
這麽多年,她把自己活成孤獨一人。
坐了一小會兒,他系上鬥篷,叫來張延,沒有套車,提着燈籠出門。
五魁街兩邊的院舍燈火通明,家家戶戶歡聲笑語,偶爾聽到犬吠,似乎也在替自己主人慶祝除夕。
他沿着五魁街走到盡頭,拐進另一條街。
“你這是要去哪兒?”張延問,“天寒地凍,夜裏風冷,別受了寒。”
“沒事,就随便走走,今天除夕出來看看萬家燈火。”
楊徹走了一段路又拐進另一條街,張延瞧出這方向所去之地。
從五魁街過去并不遠。
楊徹緩步悶聲走着,不時擡頭看看天上寒星,或是看向街道旁熱鬧的院落。
再次拐一個彎,便走到了公主府門前的街道。
此處不似五魁街住的都是文人士子,小門小戶,比較熱鬧。
這邊街道安靜,耳邊是一聲聲腳踩積雪的聲音。
遠遠瞧見公主府的側門打開,從裏面走出來二人,提着一盞燈籠。
楊徹頓住腳步,但見那盞燈籠緩慢朝這邊移動。似乎注意到了街道上另外一盞燈,兩人步子停下來,隐隐約約聽到有說話聲。
太遠聽不清,夜也太黑,瞧不清是什麽人。
想來是府中護衛巡視,別瞧見他們當成了歹人給抓了。
楊徹猶豫着要不要過去,對面提着燈籠兩人一直不動,低語什麽。
停了須臾,楊徹擡步走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