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臘月冰雪覆城,整個華陽都安靜下來,似乎都在等待過年。
舉子們不再隔三差五聚會宴飲。
國子監和重華書院自從那次聚賢樓較量後,似乎也都沒了動靜。
文淵書鋪最後推出一套“孤本”,沒有再出新書和模拟卷,文墨街比任何時候都安靜,只有街尾的一個攤位前圍滿人在買門聯、年畫。
賣畫的不是方鑒師徒,而是他隔壁攤位的一位中年攤主。
方鑒自從那日離家後,半個多月都沒有回來。
年前應該不會回來,甚至春闱結束之前,他不會出現。
他是鐵了心要替孫巍下場。
讓人去打聽,無任何消息,似乎他一夜之間消失,無跡可尋。
孫巍依舊病着,無詩詞文章傳出。
楊徹借口探病過去一趟,被拒之門外,沒有見到人。詳問病情如何,管事只含糊着說卧病在床。因為怕過了病氣給貴客,不見來客。
華陽城表面的安靜下是熱鬧的人情來往。
春闱越來越近,年節越來越近,舉子們登官員門庭送禮成了平常之事。
舉子們中間暗地裏都在傳,明年春闱柳澄柳侍郎很大可能擔任主考官,柳府自從進了臘月門庭若市。
除了柳澄大人,還有衆舉子猜測的其他可能成為主副考官的官員們,府門前拜訪的人亦是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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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些官員,其他官員們的府門也都沒有冷清。以後若是同朝為官,還需要這些身在高位的官員的提拔。
相較而言,計府的門庭就遜色許多,配不上他尚書的官位。
楊信也準備了厚禮,有的是送給楊泉的同年,有的是送給同鄉官員,還有一份是送給阮禺阮大人。還準備幾份薄禮,送給平常交往的一些官家子弟,略表心意。
楊徹準備的不多,阮大人那邊肯定要送,此外還有李镒、計昶,雖然心中厭惡,還沒到撕破臉皮的時候,表面還是要維持。同時也給皮崧送一份特殊大禮,只是他沒準備年前送。
今年未能與楊泉一同過年,只能置辦年禮以表孝敬。楊信也置辦一份,兩人的合在一起差人送回去。
還有便是送給李姈的,是他精心準備,親自挑選李姈喜歡的東西。
楊徹帶着年禮坐上馬車。
馬車駛入平江公主府門前街道,見到另一架裝飾豪華的馬車從公主府門前迎面駛過來。
待兩架馬車駛近,楊徹透過車窗朝對面瞧,對面車內的人此時也正撩起車簾望過來。
匆匆擦肩,他看到一張幾分熟悉的容顏,面如冠玉,氣質清貴,一雙冷淡的眼眸望過來,沒有任何情緒和波瀾。
張延詫異道:“太子侍讀柳雅元。”
楊徹淡淡應了聲,捧着手爐的手緊了緊。
柳雅元是柳澄柳侍郎長子,少時進宮陪太子讀書。
當年舞弊案後,李姈因為他們伏家惹皇帝不喜,也因為與他有婚約,備受朝野指點。柳雅元便在此時向陛下求娶李姈。皇帝不想李姈再為伏家的事情胡鬧,也許是存了對李姈的憐惜,準了柳雅元所求。
李姈拒婚不成,後來用下嫁曹家幫皇帝除掉曹家來交換。
李姈嫁到曹家當晚,曹家就被皇帝以謀逆之罪誅殺。
也許是兩次殺了女兒的夫婿,皇帝心中對李姈這個女兒懷有愧疚,這些年對她寬仁許多。
此後柳雅元又向皇帝上書求娶,李姈回絕後,皇帝沒再強逼她。
柳雅元似乎在等,這些年也未有婚娶。
平江公主府不似官員府邸,門前清靜許多。連門兩側的積雪都還是幹淨的。
開門的老仆見到他,未去通禀直接讓他進門,前院的小厮領着他到內院。內院的婢女又引着他去暖閣。
他向婢女打聽:“剛剛過來拜訪的可是柳侍讀?”
婢女疑惑看他一眼,頓了下才反應過來,笑着回道:“聽有位姐姐說剛剛是有位大人來拜訪,不過公主沒見。”
沒見啊!
楊徹心中松快,藏着竊喜道:“公主願見我,是我榮幸。”
婢女巧笑,“公主喜歡楊解元的畫,自然待楊解元不同。”
暖閣前有幾位婢女伺候,上次為他引路的婢女也在,粉色夾襖,白毛圍領,襯着人嬌俏。
她手中正端着茶水準備進去,瞧見他過來喜上眉梢,将手中托盤遞給身邊一個婢女,朝前迎兩步,福了一禮,盈盈笑道:“公主今早還念了回楊解元呢,竟把楊解元念來了。上次楊解元送來的幾幅畫,公主都特別喜歡,稱贊楊解元丹青妙手。”
“公主喜歡就好,公主近來可好?”
“前日受了寒。”婢女臉上換上擔憂。
楊徹心頭微緊,若是擱前世,受寒吃幾粒藥就好了,算不得什麽病,這個時代卻是可大可小的病。
“現在怎麽樣?”快步朝暖閣門前走。
“好多了。”婢女轉身去為他打起簾子。
暖閣外間有淡淡藥苦味,幾名婢女約莫聽到他在門外說話,這會兒都望過來。
恰時李姈的近身女史從內室走出來,朝他福了一禮,從進門的婢女手中接過茶盞,吩咐婢女們都退下。
“公主怎的病了?”
“是奴婢們伺候不周,前夜公主賞月,在樓臺上吹了風。”女史領着他朝內室去。
內室中,李姈從屏風後走出來,殷嬷嬷攙扶着她。
相較上次,又清瘦了些,雖然施了粉黛,依舊沒有什麽氣色,精神氣更不足。
李姈松開殷嬷嬷的手。
殷嬷嬷會意,和女史退到前室去。
楊徹上前一步扶她,雖然穿着厚實的冬衣,手臂握在手中還是纖細一條,手蒼白無力地搭着。
“臘月天寒,若是想賞月,定要多穿些,爐子、炭盆多燒幾個,這樣病着多難受。”
将李姈扶到桌邊坐下,把女史端來的茶水遞到她手中,觸到她冰涼手指,微微蹙眉,伸手試了一下她額頭,并沒有燒。
暖閣內本就燒着地龍,額外又燃着暖爐,已經暖如暮春。李姈穿得很多,可對方的手還是冰涼。
他順勢握住她的手。
柔軟纖細,絲絲涼氣從掌心傳來,冰冷入骨。
以前她不是這樣,冬日像個小暖爐,一雙手也是暖暖的。
“怎麽身體這麽差了?”
“偶感風寒,哪裏就差了?”李姈要從他手掌中将手抽出,楊徹抓住沒讓。
“現在已經快好了,別擔心。”李姈知道他擔心,玩笑着道,“前夜風大,貪看了幾眼月色,以後我不會讓自己病了,藥苦着呢!”
聽她這麽說,楊徹心安又心酸,下意識握緊她柔弱無骨的雙手。
“下次想賞月,我陪你。”
李姈想了下,點頭笑道:“好,說定了,下次月圓不能爽約。”
“我何時對你爽約過?”
“怎麽沒有?”
有嗎?
雖然記憶遙遠,但是他很清楚,每次答應她的都踐諾了。
“哪一次?”他真的記不起來。
李姈見他認真回憶還未有意識到,笑着将話搪塞過去,“我記錯了。”
李姈狀似真誠的一句記錯,楊徹心裏卻泛起波濤。
他此刻可以肯定,他真的忘記了某件承諾過她的事情。
只是她如今不是當初那個小姑娘,不會再刁蠻地責怪他忘記,更不會撒嬌讓他補償。
如此,他心中更加愧疚。
他又認真回想,始終想不起來。
李姈瞧出他的愧色,轉開話題說起如今朝中之事。
前些天她入宮請安,聽到一些消息。明年春闱的主副考官還沒有确定,但備選的人并不多。
“胡閣老、魏尚書和柳侍郎三人的可能最大。”李姈沉聲道,“他們都是先帝時擁護陛下的臣子。從前幾次的春闱可以看出,陛下所選的主考官都是曾經潛邸時的擁趸之臣。
陛下的君位得來不正,如今年邁,最怕的就是後人罵他亂臣賊子,将他半輩子的功績都掩蓋。陛下想科舉選拔上來的官吏是認可他當年謀逆之舉,這三人是陛下心腹之臣,所以可能性最大。”
楊徹注意到李姈在提到陛下時,眼中藏着一絲厭惡和仇恨。
曾經陛下也是她敬重的父親。
此時提起來,已沒有父女之情。
“無論何人,只希望這場春闱能夠幹淨些。”
李姈忽然擡眼盯着他的眼眸,目光中閃過一絲寒意。
他心頭略緊,咀嚼了下剛剛的話,并沒有說錯什麽。
“科場自古至今,沒有哪一場是幹淨的。從主考官到供給差役,從內外簾官到考生,都是髒的。真正幹淨的官員,這朝堂容不下。”
楊徹沒有反駁,這是不争的事實,壬辰科就是最好的例子。
父親和方大人兩個清廉的官員最後被扣上了舞弊的罪名,而真正貪墨的官員卻逍遙法外。
“明年的春闱不會幹淨,只會更渾。”李姈下一個明确的結論。
他試探問:“你是說孫巍舞弊嗎?”
“孫巍不過其中之一,舞弊又豈會只有他一人。”李姈擔憂的目光望着他,“我怕你受牽連。”
楊徹此時尚不知她這話何意,裝作無意間提起問:“可有查到那個代筆之人?”
“還沒有。”李姈搖頭嘆氣,頗為失望。“孫巍也算聰明,聚賢樓之後才名太盛,被滿城舉子盯着,知道斂其光芒,躲過衆人目光。”
“無論如何收斂,明年春闱他總是要下場的,狐貍尾巴總會露出來。這事情我盯着,你現在身子不好,就好好休養,馬上要過年了,別太費心神。”
李姈想了想,笑着點頭。
不多會兒嬷嬷進來,已經傳飯送過來。
大約是病中胃口不好,李姈也沒吃什麽。
用完飯李姈面上已露出疲态,楊徹準備扶她去歇息,婢女們又端着湯藥進來。
李姈聞到湯藥的味道腦袋就皺了一把。
她從小就害怕喝藥,每次喝一碗吐半碗,折騰要命。
女史端來的藥碗旁有兩盞茶和一小盅青梅果脯,果脯是為了解苦味,也是李姈喝完藥的救命東西。
楊徹以為李姈還會像少時一般折騰,卻不想她只是皺着眉頭,一口氣将大半碗藥喝下去,輕咳幾聲,快速漱口喝幾口茶,這才緩過來。青梅果脯未動。
看得出她口中還很苦,只是在忍着,也許是不想讓他覺得她還像個嬌氣的姑娘需要這種小東西哄着。
楊徹捏起一顆遞給她。
李姈看他一眼沒有接,楊徹又朝前送了送,送到她的唇邊,打趣着說:“老大夫嘗藥都要找塊方糖去苦味呢,公主比老大夫還厲害,都不要去去苦味的?”
被看穿心思,李姈面上有些尴尬,還是微微張口含住青梅果脯,酸甜的味道慢慢蓋住口中藥苦,讓她想到少時楊徹哄她喝藥的事情來,嘴角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湯藥喝下不過片刻,李姈便有些昏沉,嬷嬷領着婢女進來伺候她歇息,楊徹也回避到前室去。
沒多會兒,嬷嬷和婢女退出來。
李姈已經歇下,要傍晚才能醒。
楊徹摸了摸懷裏的東西,本是要今日當面送給她,看來沒有機會,只能待下次了。
女史送他出門,避開身後跟着的婢女,壓着聲與他說:“二公子平素得空可以多來看看公主。”
楊徹不是不想來,只是不敢多來,怕給她招來非議,也怕有朝一日自己身份敗露連累她,所以明面上不敢太親近。
走到府門前,他拱手請女史留步,“還請女史代我多照顧公主,過幾日我再來探望。”
女史應聲,福禮相送。
剛走到馬車前,廖簇禀道:“有人盯着咱們,像是上午那位公子的人。”
上了馬車,楊徹對張延吩咐:“拐到另一條街後,将人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