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方鑒将桌上的門聯撿起,放到旁邊地上晾幹,寬大棉衣,讓他動作略顯不便。
楊徹看着他的右手,與那日聚賢樓見到的,除了沒那麽白皙外,一模一樣,那道小小的傷疤分毫不差。
“楊公子支持下我生意,再買幾副門聯,馬上就過年了,總是要貼的,我可以給你便宜些。”方鑒站起身搓了搓凍紅的手,打開爐子的通風口,讓爐火燒旺些。
“為什麽那麽做?”楊徹盯着他,憋了這麽多天,他終于還是問出口。
“你說什麽?”方鑒随口問,似不經意。
“你知道我說什麽。”
方鑒又走向牆邊,将已經晾幹的門聯一副副折起來,沒有回應他,好似未聞。
楊徹見他略顯忙碌身影,積攢起情緒。
“現在知道當日聚賢樓不是孫巍的不止我一人,他們也在查,若是查到你頭上,你該如何?孫家和計昶豈會放過你?天下的舉子又怎麽罵你?”
“你是說塗缙?”
楊徹愣了下。
方鑒無奈嘆聲氣,自嘲道:“是我疏忽大意,不僅讓他瞧出端倪,也讓你看出破綻。”
“你要做什麽?”
“掙錢呀!”方鑒答得理所當然,扭頭對他說,“一篇文章五十兩,一張考卷百兩,像聚賢樓那日一千兩,還有明年春闱,孫家直接開價五千兩。這麽多的銀子你不心動?我畫一輩子畫像,也掙不來零頭。”
“你不是貪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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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鑒搖頭,語氣嘲弄,“不貪財,是因為財不夠多,不足以貪。”
如此荒唐之言楊徹不信。即便經歷當年變故,即便過去十多年,他仍相信方鑒不是眼中只有錢財之人。無論怎麽變,有些刻在骨子裏的東西不會變。
退一萬步說,方鑒真生貪財之心,也絕不會用這種方式貪財。
更不會貪計昶和孫家的錢財。
他不是不知當年舞弊案計昶和孫家都扮演什麽角色。
這無異于助纣為虐。
面對方鑒滿不在乎的态度,他滿腹怒氣發不出來。
“科場替考是死罪!”
“你不一樣?逃脫流刑,僞造身份科舉,欺君之罪,腰斬之刑。”方鑒又收拾起旁邊裁剪淩亂的紅紙。
“我是被迫求生,而你可以選擇。”
“選擇什麽?一輩子賣字畫掙個溫飽?”方鑒擺手,對此冷嘲不屑,“我寒窗二十多載,滿腹經綸,我可以憑靠自己的才學掙來黃金千兩萬兩,我為什麽要過貧苦日子?”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是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楊公子!”方鑒忽然站直身面對他,一臉嚴肅,“你若給我五千兩,我立即罷手。不僅罷手,我還會帶着徒弟離開華陽。”
楊徹被堵得沒話說。
他拿不出這麽多銀子。
他直直盯着方鑒,那雙熟悉不能再熟悉的眼眸,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透着陰森寒氣。
他從未見過方鑒這樣的眼神,陌生到讓他心中打怵。
“鏡平——你不是為了錢財。”他再次告訴他,也告訴自己,方鑒不是這樣的人。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點道理你不懂嗎?”方鑒陡然冷聲教訓,态度變化之快,讓楊徹有些反應不及。
方鑒轉身從旁邊長條桌上拿過幾幅年畫丢到楊徹面前桌上。
“送你,以後別來了。”态度決然冷漠。
楊徹愣幾瞬,不敢相信面前之人是曾經那個幹淨明朗、光芒耀眼的少年。
那年他看到城外流民,搭着他的肩頭說,将來為官,哪怕窮得吃糠,也絕不會拿一文不幹淨的錢。
真的變了嗎?
他悶在心口的那團怒氣,想發發不出來,頂得他喘不上來氣。
許久,他抓起桌上的幾幅年畫,“好,謝你的畫。”轉身出門。
剛踏進院子,看到樹下紮眼的兩個雪人,一大一小,差不多四五六歲孩子的身高。
正如當年他們兩人。
若說這世上他最親的人,除了李姈,就只有方鑒這個兄長。
就這麽被氣走,他又有些不甘心,回頭看着堂屋中還站在原處的方鑒道:“五千兩我給你。”
方鑒嗤笑一聲,“好啊!”
楊徹愣站須臾,轉身出門,撞見那個小弟子蹲在門旁,身邊書箱中放着紙張和顏料,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回來。
他擔憂地朝院子看一眼,小弟子站起身小聲問:“公子要我師父做什麽?”
“不做什麽。”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無功不受祿。”
看着少年單純幹淨的眼神,想起方鑒上次對他的教育。為師者,自己的心和手段再污穢,還是會為弟子指一條正确的路,期望弟子做個幹淨正直的人。
他溫和笑道:“請你師父幫個忙。”
“什麽忙需要如此巨額報酬?”少年追着他問。
“沒什麽。”拍了下少年肩頭,“好好照顧你師父。”擡步離開。
他不知道怎麽回答,方鑒的弟子,還是他自己和弟子說吧。
馬車晃悠悠朝五魁街去,他腦海中還回想着方鑒的話。
方鑒絕不會僅僅為了錢財而替孫巍舞弊,他十分肯定。
方鑒想做什麽,他猜不出,顯然方鑒也不願與他坦誠。
為了攔住方鑒,他決定還要賭一次。
只是五千兩,不是小數目,如今能夠拿出來的不足千兩。
回到楊宅,天色暗下來,張延已經回來。
掀開簾子踏進書房,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子放到爐邊小幾上,說道:“那人果真不是算命先生,是賣這個的。”
楊徹退下裘衣遞給明玕,拿起小瓶子打開,裏面是無色細小晶體。
“何物?”
“銀鹽。”
楊徹當即明白。
用鹽鹵将字寫在紙張或布匹上,然後放在火上一烤,銀鹽遇高溫變色,這樣就能夠不知不覺将文章夾帶進貢院。
類似顯字的方法不少,是考場夾帶中比較高明的一種做法,鄉試時他已經見識過有人用此方法。
“他是什麽人?”
“沒查出來,可以肯定的是暗中不止他一人在賣。那人手裏還有不少舞弊的工具,蠟燭、筆管、袖珍書、鞋底,連木炭、火爐、水罐、茶铫都成了作弊之物,我今日真是開眼了,所有東西明碼标價,少則三五兩,多則三五十兩,東西齊全,看來不是頭一回做這種生意了。”
張延說起來就生氣,罵道,“什麽鬼蜮主意都想得出來,為了春闱喪心病狂了。”
楊徹接過明玕遞來的熱茶,笑道:“龍門一躍就是雲泥兩種人生,多少人拼上身家性命,夾帶已經算是舞弊手段中最低等了。”
“春闱被這些人攪得烏煙瘴氣,還不如咱們武科舉,弓馬騎射,衆目睽睽之下,一目了然。射中就是射中,沒射中就是沒射中,大石能舉起來就是能舉起來,舉不起來叫來親爹他也舉不起來。所以我們武人都不喜歡和你們文人打交道,花花腸子太多,有話也不明說,就喜歡讓別人猜。”
楊徹斜他一眼,“當面罵我呢?”
張延立即擡手打住,“這不算罵人,你們文人就是沒我們武人爽快,你承認不?”
楊徹想不承認也不行。
這一番話,他武人性子體現淋漓盡致。
楊徹将銀鹽收進小瓶中,調侃着道:“張大俠,你這麽痛恨舞弊,報官了嗎?”
張延一拍腦門,懊惱道:“我光想着回來告訴你了。”抓起瓶子就超外跑。
将張延打發出去後,楊徹打量起自己的書房,他所有值錢的東西,除了書也就只剩平日的畫作了。
書很多是孤本,這些年千辛萬苦搜羅來,真舍不得賣。自己的字畫也沒有賣過,不知道有安江府解元和鑒畫才子的名頭加持,一幅能賣多少銀子。
他又摸了下自己的腰間,還有一塊玉佩,應該能夠值些銀兩。
不知道湊不湊的夠五千兩。
随後他叫來廖簇,讓他去找寶隆字畫鋪的萬老板。
自從真假畫之後,萬老板的字畫鋪一直關着,最近這半個月才重新開張。生意并沒有受影響,反而更好了,也許是衆人都抱着想要去碰碰運氣淘一幅真畫吧。
萬老板聽說楊徹要賣字畫以為他在玩笑,看到楊徹的畫才确定是真的。他給楊徹介紹目前行情,因為他的字畫鋪都是賣假字畫,這種真畫放在他那裏反而出不了價,好心幫他聯系一個字畫鋪老板。
那老板聽聞是鑒畫才子的親筆畫作當即便收了,因為不知行情,沒敢收多,只收了三四幅。
萬老板又給他聯系了幾個字畫店的老板,其中一位老板爽快,将他剩下的畫全都收了,價格給的還不低,弄得楊徹都有些不好意思,有種自己在騙錢的錯覺。
那字畫鋪老板打趣他:“等楊解元明年成了楊狀元、楊大人。這裏每一幅字畫的價格可都成倍往上翻漲,只要楊解元到時候不反悔想收回去就成。”
所有的字畫全都賣完也才勉強賣了兩千多兩,加上原有銀子和玉佩賣的銀子,勉勉強強四千兩。
看來真要賣書了。
這些天那些孤本他都手抄一份,幾書架的書中也就這些孤本值點錢,值得拿出去賣。若是遇不到藏家,這些孤本也賣不出什麽好價錢。
最後一千兩難湊。
來京已經從楊家拿了不少錢財,着實不便再開口。能借的人,他開不了口。而能主動借給他的,他又不能要。
對着幾書架的書苦思冥想小半日後,忽然想到可以以另一種方式賣給錢掌櫃。
他找來書箱,将孤本一本一本放進書箱裏,只是放進去的是他自己的手抄本。
他囑咐廖簇:“是買斷還是抽成和錢掌櫃講清楚價格,讓錢掌櫃自己選。”
“小人都記下了。”
廖簇抱着書箱剛出門,門外傳來楊信的聲音:“站着。”
緊接着楊信掀起門簾進來,臂彎中抱着他剛剛交給廖簇的書箱,臉色一如既往沉着,眸中沒有任何溫度。
看來這些天自己變賣字畫的事他已經知曉。
楊信将書箱朝茶幾上一扔,教訓道:“春闱你還考不考?”
楊徹一笑,解釋道:“是我閑來手抄的書籍,無關緊要。”
楊信拿起一本翻看,的确是楊徹的字跡,但書卻是孤本抄本。
楊徹道:“春闱在即,我想将這些書送去書鋪刊印,也能讓更多的舉子讀到,算行善積德為春闱祈福。”
楊信自不信他這冠冕堂皇的話,丢下書,問:“你要做什麽缺那麽多銀子,把字畫和貼身玉佩都變賣。”
“就是想看看自己字畫價值幾何。”楊徹打趣道。
楊信斜他一眼,叫進門口廖簇,将剛剛的話又問一遍。
廖簇垂首答不知。
楊信當即怒斥:“你不知?老爺讓你跟着二公子,你就由着他胡作非為?不聞不問是嗎?那你跟着二公子做什麽?明天直接回永平府去!”
廖簇忙跪下認錯,但堅決不說。
楊信見威脅恐吓沒用,沒再逼問。
楊徹的人個個忠心,楊徹下了令不讓說,這些下人沒一個會開口。
進京之後,楊徹瞞他的事情太多。
楊徹好言好語勸道:“這是我的一點私事,不連累爹和楊家,大哥別多問了。春闱臨近,大哥別在這些小事上分心了。”
“堂堂知府公子,賣畫賣書賣貼身之用,傳出去別人怎麽猜想?是家中出了變故,還是家中苛待你?與楊家無關嗎?”
這還不至于吧?
賣的只是字畫,又非其他所用之物,誰會那麽八卦朝這上面想。何況上次重華書院文會,他出面維護,在外人眼裏他們不要太兄友弟恭。
楊信既然這麽想,他也不想來場不必要争執。
“是我疏忽了,大哥消氣。”
楊信從袖中抽出一沓銀票丢在書箱上:“這裏有一千兩。”
冷冷斜他一眼,轉身出去。
廖簇看着銀票和書箱,詢問如何處理。
楊徹走過去拿起銀票,既然都已經送上門了,那就笑納了。至于書籍,他吩咐廖簇挑個時間避開主院那邊的人出門送去書鋪。
這些孤本都是難得的珍品,該讓更多人看到,也該流傳開來。況且給方鑒的銀子湊齊了,今後他們不可能不吃不喝,還是需要銀兩。
五千兩若是真能買方鑒罷手倒罷了,就怕方鑒所求的不是銀子。
次日,他經過西市文墨街,方鑒和小弟子都沒有出攤。到了大槐巷,院門落鎖,家中無人。
平常他們師徒二人總會有一人出攤,他詢問隔壁鄰居,鄰居大嬸道:“方先生和小秀才好幾天沒回來了,門一直鎖着。”
“知道去哪兒了嗎?”
“這就不知道了,可能去哪個親戚家過年了,以前也有年前就出門的。”
方家本就人丁單薄,當年方家落難後,親人都散去,哪裏還有能去過年的親戚。
他回到文墨街,問旁邊的攤主,得知方鑒好些天沒有出攤。
似乎便是他去找他後的第二日離家。
方鑒故意躲着他。
他心中隐隐生出害怕。
方鑒真的要冒死替孫巍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