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走到一間廂房前,楊徹停下腳步。
琵琶女看他正人君子做派,取笑道:“不為難你。”松開他袖子,從房中取出筆墨,将潔白的絹帕平鋪在石凳上,開始磨墨。
“楊解元留一首詩,趕明兒你中了狀元,奴家也算是得過狀元郎墨寶的,讓姐妹們好好羨慕一番。到時還要将楊解元的詩譜成琵琶曲彈唱。”
楊徹瞥了眼絹帕,左下角有一對鴛鴦,和當日高昇裝證據的荷包上鴛鴦神态相似。
“樓中今日來的客人何其多,不乏才子。”
“那哪能一樣。”琵琶女已經将墨研好,擡頭看他,筆遞到他面前。“才子雖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楊解元這般才華。”
“姑娘過獎,相比孫巍公子,在下還是遜色的。”
“他呀……”琵琶女輕笑一聲,沒做評價,“奴家就想要楊解元的詩,幹淨。”
楊徹微微發怔,好奇地望着面前姑娘,雙十年紀,标準的方圓臉,一雙鳳眼含笑,半端莊半妩媚。
琵琶女直接将筆遞到他手上。
楊徹被趕鴨子上架,為了盡快擺脫這位姑娘,硬着頭皮給她寫了一首描寫雪景的七言絕句。
姑娘拿起絹帕将詩讀了幾遍,很滿意。
楊徹忙匆匆告辭脫身。
姑娘想喊人,楊徹已經繞過花牆溜遠。
他熟門熟路來到上次見高昇的水榭,春風樓的姑娘和客人此時都聚在主樓,此時水榭周圍冷清無人,水榭前的水池裏結了一層冰,寒氣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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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敲幾下門後,推門進入。
高昇屈膝盤坐在一張矮桌邊,一手托腮一手拿着筆撓腦袋,對着面前的紙苦思冥想。擡頭瞥見楊徹,眉頭皺得更緊,一臉不高興,又低頭琢磨面前的紙張。
大約是被打斷了思路,高昇煩躁地啧啧啧好幾聲,将手中筆朝面前一扔,翻楊徹一個白眼。
“楊解元楊二公子,你這人真令人讨厭,又來幹什麽?”一點不待見。
楊徹對他的反感渾不在意,笑着走過去,見炭盆裏炭火快燃盡,從牆角夾了幾塊丢進去,也盤腿在他對面坐下。
他這才瞧清楚,高昇是在譜曲,面前紙上勾勾畫畫。
“有事相求。”
“又啥事?王六町就給了我那張東西,我這兒沒東西了。”
楊徹從袖中取出一卷紙遞過去。
高昇瞥了幾眼,才煩躁地奪過去。
展開紙張,看第一眼臉色就冷下來,迅速全部展開,一目十行掃過,剛剛的煩躁都變成了惱恨。
“你給我看這個做什麽?”将紙丢桌上。
“高先生對這份卷子很熟吧?”
“什麽意思?”高昇面沉如霜,眼神比外面的冰雪還冷。
楊徹不緊不慢道:“當年高先生沒有落榜,這上面的文章便是高先生會試考卷所寫。只是放榜的時候,這份考卷冠的不是高先生名字,而是另外一個人。”
高昇沒有說話,直直盯着他打量,眼神中是不可思議。
楊徹道:“龍門割卷我曾聽聞前朝有過,卻未想到壬辰科再現。高先生當年沒有狀告對方,沒有将此事鬧開。但經過此事,後來高先生又考兩次春闱,皆落榜,便一直在春風樓蹉跎。先生想一直蹉跎下去嗎?”
高昇沉着臉看他許久,重新拿起那張卷子,掃了幾眼後問:“你有大好的前程,為何非要揪着當年春闱?你想幹什麽?”
“我替先生不平,替像先生一樣滿腹才華、胸有大志最後卻名落孫山,只能蹉跎餘生的讀書人不平,我想要一個公道。”
高昇嗤笑幾聲,“不平?公道?”将手中的考卷丢進炭盆中,火舌舔着紙立即燃起來,映紅兩人臉龐。
“楊解元,你太年輕了。”
“高先生當年不也年輕嗎?那些本該榜上有名的落第舉子,他們當年不年輕嗎?”他義正詞嚴道,“他們多少人還會再考?他們多少人會郁郁此生?甚至深受舞弊毒害而不知。”
炭火将考卷燒個幹淨,高昇對着炭盆發愣。
許久,炭盆中的炭火燒起來,水榭內暖烘烘,窗外傳來屋檐雪水融化的滴答聲。
高昇收起剛剛的沉郁,問:“你來讓我做什麽?揭發那個頂替我的人嗎?”他自嘲一笑,“我不會揭發。”
楊徹知道他會這麽選擇。
當年沒有揭發,不是收了巨大的好處,就是受到巨大威脅。十多年過去,對方如今已是一府地方官,他揭發且不說成功渺茫,還會賠上身家性命。
不值得他這麽做。
但高昇就是當年舞弊案活生生的證據,他需要這個強有力的證據。
“我想高先生明年再參加一次春闱。高先生寒窗苦讀多年,滿腹詩書,難道甘心餘生都消耗在勾欄之中?”
高昇搖頭輕笑。
楊徹又勸:“高先生當年也滿懷抱負,立志登科後大展宏圖。因為不公,就要一輩子不站起來嗎?辜負自己少時的雄心壯志,辜負父母師長期盼。”
高昇沒有說話,用火鉗翻弄炭盆。
楊徹知道他聽進去了,繼續加把火,“我讀高先生前不久一首新詩,先生此志未泯,再下一次場又如何,古往今來大器晚成者并非少數。”
高昇依舊沉默不語,垂着目光看炭火,似乎陷入沉思。
楊徹沒有再勸,高昇非執拗之人,活了大半輩子,見的事情不比他少,道理無需他多說,他自己心裏清楚。他只是這麽多年習慣了用自我麻痹的方式控訴世間不公不平。只要有人鼓勵勸說,他自己便會站起來。
楊徹起身朝高昇行了一禮,便告辭離開。
水榭外天空陰沉沉,似乎這場雪還沒有完,今夜又要下一場。
寒風刺骨,他裹緊裘衣,沿着水榭朝前面主樓去。
走到回廊,瞥見假山上的亭子中有兩人,男子書生裝扮,女子似乎是樓中姑娘,将什麽東西塞給書生。書生将東西揣進懷裏,笑得嘴巴合不攏,撲上去抱住姑娘,卿卿我我,溫柔低語。
楊徹收回目光,略略加快步子。
亭子中書生瞧見回廊處有人,松開姑娘,笑着哄道:“群玉你對我太好了,等我春闱高中,我必要娶你過門。”
“你可不許騙我。”姑娘擺弄書生衣領嬌聲低語。
“我盧敞就是騙孔聖人也不能騙你。”書生激動道。
“唉!”群玉打住他,“別說這種得罪聖人的話,我可天天求着聖人保佑你高中呢!”
書生笑開懷,在群玉臉頰親了口。
姑娘又擔心道:“你春闱有信心嗎?”
“放心,我只需要稍稍打點,想不中都難。你就安心等做我的進士娘子吧!我都想好了,到時候要敲鑼打鼓将你接出春風樓,讓你那些姐妹羨慕嫉妒死,看她們還說不說你看錯人了。”
群玉嘴角甜蜜勾起,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幸福無處掩藏,狠命點頭,撲上去抱着書生。
“盧郎,這輩子遇見你,真是老天對我的補償。我等着你。”
書生拍着姑娘的背,語氣為難道:“我就怕這點銀子恐不夠,若是打點不妥,恐怕事難成。”
“這些你先用,不夠你再過來,我這幾年攢了些,應該是夠的,若是還不夠,我再想辦法。”
“娶妻如此,夫複何求!”
聽到這句話,群玉整個人抑制不住喜悅,将書生抱得更緊些。
主樓中,青黛姑娘酬客的琵琶曲已經結束,客人們有的在和姑娘們飲酒說笑,有的在吟詩作詞,有的在賭“闱姓”。
楊徹走進主樓,經過一樓花廳,見到花廳內牆上挂着兩排木牌,每一塊上面寫着一位明年春闱舉子的名字,名字下面小字寫着籍貫。他一眼瞧見自己名字,在孫巍旁邊。
花廳內的長桌邊圍着不少人,長桌後人群中傳來琵琶女挑逗又慵懶的聲音:“陳公子你到底買誰呀,猶豫半天了,拿不定主意那就買楊解元吧,奴家買的就是楊解元。”
“倚雲姑娘買楊解元,那我就跟着倚雲姑娘一起,買楊解元。”
“多少呀?”
“五十兩。”
“哎呀,陳公子,奴家都買了一百兩呢,你比奴家還少啊?”
“那……那就跟一百兩。”
“奴家在契書上寫喽。”
旁邊有人拍着那位陳公子勸道:“明年春闱明擺着狀元是孫巍,你這不是白白送銀子嗎?”
陳公子反拍那人啧了聲,笑哄着對琵琶女道:“送給倚雲姑娘我也開心。”
“陳公子,保證虧不了你的。”
琵琶女又點一位圍觀的人問賭誰明年高中狀元。
楊徹心中想起方鑒,明年他真的要替孫巍下場嗎?
一旦被揭發,這是殺頭之罪。
這時手臂被人碰了下,許登雲示意花廳一眼道:“我剛剛買了子清兄,你明年可一定要高中狀元。”
“押賠多少?”
“一賠二,是除了孫巍,裏面最低的,徐懋、柏煜他們都是一賠三、五。”
楊徹取笑:“你的銀子要打水漂了。”
“呸呸呸!別說不吉利的,子清兄明年肯定能夠金榜奪魁,我還指望掙個翻倍呢!”
楊徹無奈,笑着說:“我盡全力讓你保住銀子。”
許登雲又問他剛剛去了何處,青黛姑娘彈琵琶的時候沒有見到他人。
楊徹借口身體不舒服,順便說自己要先回去。
許登雲要送他,被他婉拒,叮囑一句玩得開心,便告辭先走。
他也不想來春風樓之事讓楊信知道,借題發揮找他不痛快。
馬車繞到文墨街,那位算命先生的攤位已經不在。
駛出西市,他讓廖簇掉轉馬頭去大槐巷。
此事他放不下心。
方鑒小院的門半開着,一眼瞧見同樣半掩門的堂屋內方鑒正在寫字,旁邊小弟子在裁紙。
他推門走進院中,見到院中堆着一大一小兩個雪人,造型奇特,大雪人摟着小雪人,一下子将他的記憶拉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是他穿過來的第一個冬天,他剛滿四歲,方鑒跟着方大人過來拜訪,他拉着比自己大不到兩歲的方鑒一起堆雪人,親手堆了一個與當時自己身量等高的雪人送給方鑒。因為造型新奇,方鑒從未見過,特別喜歡,臨走的時候想要将雪人抱走。
最終方鑒沒能将雪人抱走,而是将他抱走了,抱到方府給他又重新堆了一個才放他回去。
那是穿越過來的他第一次見方鑒,當時在他眼中,方鑒就是個小屁孩。哄孩子的方法他有一籮筐,也許是哄得太好,從那日起方鑒似乎賴上他。開年啓蒙,方鑒求得父親同意,跑來與他一起讀書。兩人同吃同住,可謂“出雙入對”,連兄長都說,他們才像親兄弟。
“公子。”小弟子的聲音将他從回憶中拉回來。
“公子有什麽事嗎?”小弟子站在門外問。
“買幾幅年畫。”楊徹笑着望向堂屋中方鑒。
方鑒擱下筆讓小弟子請他進屋。
剛剛師徒二人正在裁紙寫對聯,堂屋地上桌子上擺滿一副副對聯。
小弟子将桌子收拾出一小塊地方,倒杯熱茶給他,然後去拿年畫。
方鑒叫住小弟子,吩咐道:“去街上買些紙和顏料,明天也要畫年畫了。”
小弟子瞧了眼兩人,知道師父是要支開他,應聲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