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平江公主府距離五魁街只隔兩條街。
楊徹進京這麽久沒敢朝那邊多踏一步。
每次從旁邊的街道經過,他也只敢透過車窗遙遙看一眼,雖然每次什麽都瞧不見。
短短的距離,隔着十一年的鴻溝。
這幾年他們之間有書信往來,一年也只有一兩封,寫的內容很官方,最親密的話不過是“多多保重”這樣簡單的關心。
馬車在平江公主府門前停下,楊徹透過車窗看了許久。
當年離開時,她住在宮中,還沒有自己的府邸。
後來一系列的變故,皇帝也許是補償她,賜了她一座這樣的府邸。
別的公主即便有自己府邸,也不過一般公主的規格,平江公主府卻是按照親王府邸規格建造,甚至更奢華。
楊徹心中忐忑許久才下車。
臺階之上,朱紅大門緊閉。他在臺階下站了會兒,鼓起勇氣走上前,猶豫了須臾才擡手去拍門環。
開門的是一位老仆,兩鬓已經斑白。
見到楊徹的帖子,忙請他進門。
門房裏一個婢女迎出來,詢問了句便帶着她朝內院去。
婢女穿戴不俗,舉止從容有度,不似普通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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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頻頻回頭看他,盈盈笑着與他說:“公主可喜歡楊解元的詩詞文章了,書房中收了好些。可惜只聽聞楊解元是個鑒畫才子,未有見過楊解元的畫作,一直遺憾。楊解元若是有平日信手之作,可要送我們公主幾幅,花鳥魚蟲、山水佳人什麽的都行。”
楊徹笑了笑,口舌真伶俐,他剛進門就向他讨要東西,還是這麽幹脆直白的方式。
“在下拙作怎敢污公主的眼。”
婢女抿唇一笑,“楊解元這話太自謙了,鑒畫才子必然也是書畫才子,楊解元的畫定然不是凡品。我們公主素來愛畫,能得楊解元畫作是幸事。”
婢女領着他一路說了許多,楊徹心底的那份緊張也在談話中被沖淡,直到來到內院的暖閣前,他剛剛安下的心又被再次提起來,緊張升起。
閣前的婢女進去通禀後,領着他進門。
走到內室前,婢女再次通禀一聲,便請楊徹自己進去,自己退下。
楊徹朝裏瞧一眼,什麽也未瞧見,心跳卻加快,遲疑了下,再次整理衣冠,緊了緊拳頭,發現手心沁出微汗。他暗暗調整心緒,艱難地擡腳跨過門檻。
內室一側豎着一面輕紗屏風,屏風後立着一人,身段修長纖細,身姿袅袅,和記憶中略有不同。
屏風後的面容模糊,瞧不清,隐約可判斷此刻正隔着屏風看過來。
她的眼睛很好看,笑起來微彎,眸子清亮,好似灑滿星光。此時隔着屏風全都瞧不見。不知她此刻是笑、是哭、是怒,還是怨。
他猜想應該都有。
屏風後的身影一動不動,也沒有任何聲響,似乎連呼吸聲都停滞。
他恭敬地朝屏風施了一禮,聲音低沉:“楊徹見過公主。”
屏風後沒有回應。
他頓了頓慢慢直起身。
對方依舊沒有聲響,只瞧見對方擡起手臂似是抹淚。
楊徹靜立須臾,蠕-動喉嚨,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麽,卻發現一路上打好的腹稿,此時都哽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十一年各自經歷太多事,心中有千言萬語,如今看到對方才醒悟過來,彼此都不再是曾經年少,積攢在心中的話都不适合再拿出來傾訴。
他哽着嗓子喚了聲:“公主。”
屏風後此時傳來低啞的回應聲:“你終于回來了,我……”
久久聽不到後面的話,楊徹開口強調:“我活着回來了。”
這是當年他離開華陽時,對她的承諾。
他一定會活着回來。
又是一陣沉默,兩人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話題繼續下去。
一陣強勁秋風拍打,窗戶被吹開,冷風灌入,吹鼓室內的帷幔,吹着屏風兩側的墜珠叮叮作響,暖閣內一陣寒意。
屏風後的人衣着單薄,被冷風吹得微微瑟縮,他疾步過去将窗戶關緊落闩。
回身時,屏風後的人走出來。
雙眼微紅望着他,沒了少時的清亮,多了一層渾濁,眼角有淺淺淚痕。記憶中圓潤的臉蛋,如今瘦削得棱角清晰。手腕纖細,關節分明,手指白皙纖長,手中握着一方錦帕,看着讓人心疼。
少時,她貪嘴,愛吃甜食,太後總是怕她會吃胖,故意吓唬她:“若是吃成胖墩墩的姑娘,伏家要退婚的。”
太後若是如今能瞧見,定不會攔着,會勸她多吃些吧!
他眼眶溫熱,躬身施禮,垂首斂起眸中心痛和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再次擡起頭來,平江公主正直直地盯着他。
觸及到對方的目光,他垂下視線,不敢去看那雙眼睛。
李姈看了他許久,走到跟前,伸手要去撫他左耳處。他微微側頭想要遵禮避開,心中卻又舍不得躲,想觸着她手掌。
手指冰涼,觸碰到他時微微顫抖,眼淚順着臉頰滑落。
“疼嗎?”她啞着聲音問。
楊徹微微搖頭,勉強地擠出笑臉,“不疼。”
“你變得我快認不出了。”李姈淚水流得更急。
“公主也變了許多。”瘦得讓人心疼,五官沒了少女時的幼态,心性也沒了少女時純真。
他從袖中抽出帕子,為她擦拭臉頰淚水,柔聲道:“再哭眼睛會腫會疼的。”
聽到這句少時對她勸慰話,李姈沒有繃住,眼淚洶湧,撲在楊徹的懷中,哭出聲來。
楊徹忍下的淚水也湧上來,在眼眶內打轉,他抱緊懷中人,清瘦的肩膀,骨骼分明。這麽多年,她不比他好過半分。
華陽這個虎穴狼窩,她一個女子在裏面苦苦掙紮。
為了立住腳,她用盡心思,不惜主動去做皇帝的一枚棋子,只為換得皇帝的愧疚和疼愛,從而不成為政治聯姻的工具,能夠等着他回來。
許久,情緒釋放後,他輕輕扶開李姈,扶着她走到屏風後的桌邊坐下。
桌上放着幾張考卷,皆是文淵書鋪出的模拟卷,考卷皆答完,是孫巍的答卷。
李姈沒有和他過多傾訴相思。
她不再是那個只知喜樂哀愁的小姑娘。
她拿過答卷道:“我這段時間派人盯着孫府和孫巍,倒是有一些發現。”
她嗓子有些幹啞,是剛剛哭得多了。楊徹起身從旁邊的暖爐上取過茶壺,給她倒了杯溫茶。
李姈飲了一口潤潤喉嚨繼續道:“每次文淵書鋪出模拟考卷前一日,或者重華書院月評前,亦或者孫巍參加文會前,孫府都會有一人前去拜訪。”
“何人?”
“沒有查出來,派過去盯梢的人每次都只能見到人進,卻從沒有見到人出。根本查不出什麽身份,我命人畫了此人畫像暗查,也沒有查出來。”
李姈從桌子另一側書中取出一張畫像展開給他瞧。
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濃眉大眼,寬鼻頭,留着胡須,眉峰處有一顆大黑痣。
李姈補充:“此人身形清瘦,個頭較高,與你身量相仿,但有些許駝背。”
楊徹腦海中勾勒出此人輪廓模樣,這樣的身形和容貌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好辨認的,盯梢的人不會看錯眼,人一旦從孫府出來,必然第一眼就瞧見。
“孫府會有暗道嗎?”
李姈搖頭,“若真有暗道這就難查了。不過,若有暗道,此人何須進孫府時不從暗道進?”
此話有理,但不能完全排除暗道的可能。否則一個人屢次進入孫府而從來不出,總不能有分身術。孫巍的文章明顯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還有一點,此人就算是能夠代筆模拟卷和平常文章,重華書院月評和平常宴會即興所做的詩詞總不能替代。除非他全都提前買通。”
“宴會倒是可能,但重弄華書院月評的考題是李骥山長所出,李骥的為人?”
阮家兄弟對李骥相信,他自己也聽聞李骥德高望重。
李姈不置可否,“我派去查的人還沒消息。”
這件事背後牽扯計昶,想到可能會給對方帶來的麻煩,楊徹慚愧,“為了我的事,你花費這麽多心思,還冒着這麽大的風險。”
“這不單是你的事,也是朝廷的事,你就當我是為了朝廷。”
楊徹豈會不知她心中對朝廷的态度。
從當年壬辰舞弊案開始,朝廷在她的眼中,就是一池混雜血腥與污泥的髒水,君臣之間、群臣之間就是一場權力游戲。
若不是為了他,這污濁的朝廷,她看都不會看一眼。
他沒有點破。
李姈又道:“我聽張延說,你最近查到李镒舞弊,并且拿到了證據。”
“是。”知曉張延應該将事情都如實禀報,他沒有藏着掖着。
李姈只是點頭表示自己知道,未有多問,看上去漠不關心,讓他有些詫異。
他本不想李姈牽扯進來太多,不在意反而更好,也沒多想。
李姈轉開話題問及他這些年在永平府生活如何。
依着張延的性子,這些事他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懂得隐晦和隐瞞,說不定還将自己這些年說得很不如意。
相比她這些年的艱難和不易,委屈與屈辱,他這些年根本算不得什麽。
不想她再為自己的事情擔心,挑好的事說:“楊大人待我如己出,老師傾囊相授,身邊還有張護衛,算得上如意吧。”
李姈沉默看着他,目光充滿心疼,顯然明白他這麽說的用意,最終沒有挑破。
楊徹給她說了幾件這些年遇到的趣事,幫她打開心扉。然後又提到鑒畫之事。
他笑着打趣:“公主打着鑒畫的名義讓我過來,好歹也讓我看一眼畫吧?”
“我最近真得了一幅畫,你就幫我鑒定下真僞吧。”她起身從旁邊的架子上取過畫卷,在桌上展平。
楊徹瞧見畫愣了下,詫異的看李姈。
“是真是假?”李姈開心地笑問。
恍惚間他看到她少時模樣,那時她的笑容一直都是燦爛開心的。
他拿起畫仔細瞧了一遍。
“這幅畫要瞧這麽仔細?”
“過去這麽多年了,不瞧仔細,我怎能斷定是不是自己親筆所畫。”
“瞧出來了?”
“嗯!”他放下畫笑道,“是真跡。公主是從哪兒得來?”
“一個字畫攤上買的。”
“多少錢?”
李姈未正面回答,“它總有一日會千金難求的。”
他也希望能有那一日。
“公主既然喜歡,我送幾幅給公主賞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