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楊徹對高昇此人聽聞,他的詩詞也讀過一些,描寫閨怨相思和女子容貌凋零居多,文采出衆,當時便猜想他是個郁郁不得志的文人,未曾想他和十一年前的壬辰科會試有關。
高昇斜着身子歪在窗框上,“既然你要這證據,我便多給你說幾句。壬辰科春闱舞弊有三層:一是世人皆知的主考官伏岳舞弊,二是你手中的李镒和他背後人的舞弊,三是隐藏在最深處的舞弊。”
“高先生可否賜教?”
高昇餘光瞥見花叢小徑中有人過來,搖頭擺手,朝長凳子上躺去。“你擾我許久了。”打了個哈欠,掖了掖衣角,找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就沒了動靜。
楊徹試着與他說話,高昇沒有任何反應,似乎真的睡着一般。
楊徹清楚問不出什麽,識趣地道謝離開。
花叢小徑中兩位姑娘,衣着裝扮似樓中姑娘,繞過水榭朝水池一側去,口中說着昨日樓中客人趣事。
楊徹離開水榭時,時辰還早,經過一處花牆,聽到隔壁有姑娘着急的聲音,像是吵架又像是勸說。
“男人的花言巧語聽聽就算了,你還當真?他若明年真中進士,有的是官宦千金要嫁他,他會娶你一個秦樓楚館的姑娘為妻嗎?恐怕到時你給他當妾他都覺得丢臉面!他現在兩手空空,不過是想套你的私房銀子使!”
“盧郎不會,他對我的好你不是沒瞧見,樓中哪個姐妹不說他好,不說他可以托付?”
“逢場作戲罷了!”
“盧郎不是那種人,我在春風樓裏長大,男人真情假意我瞧得明白!你若是再說這種話,我要翻臉了!”後者語氣不耐煩,不再聽勸,腳步匆匆走開。
前者恨鐵不成鋼地嘆一聲,低低罵一句:“癡心妄想!”
楊徹走到花格窗處好奇地朝對面看一眼,正撞見一雙黑瞳望過來,眼神冰冷。
女子雙十年紀,半挽發髻,斜插一支銀簪,五官是英氣的那種俊俏,讓整個人都透着果斷決然的淩厲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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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這個時代,他見到的年輕女子并不多,大多溫婉柔美,性子內斂,見到陌生男子,多少有些羞怯。花格窗另一側的女子,像極了前世職場女強人,讓他有些意外。
既然撞見了,自己剛剛又聽到對方說話,雖然只是路過無心聽到,終究是失禮,他朝女子點頭一笑算是致歉。
女子也回了一禮,嘴角只是淺淺勾一下,極其敷衍,随即快步走開。
楊徹出了春風樓便把這事抛之腦後。
回到楊宅,取過王六町昨日給他透露的賣關節的二十多位舉子的姓名和當初賣的字眼。随後又取過最早印刷出版未有删減的《壬辰會試闱墨》,找到馬奎和另外兩名舞弊被斬首的考生的文章,果真都找到對應的關節字眼。
“馬奎的房考官是這一位。”張延在另一張寫滿十九位考官的紙張點了下,随後又擔憂地道,“當年他只是房考官,最後錄取的還是伏大人,所以……”
“所以這個罪名扣下來,我父親無話辯駁。”
張延惆悵嘆息。
馬奎三人的文章,都不是什麽很好的文章,在一衆錄取的考生中的确墊底。考試時若不是有人刻意推薦,多半是落卷。
楊徹對着幾張紙來回看了幾遍,取過一張幹淨的宣紙,提筆将那張關節字眼抄一遍。
張延在一旁看呆了。
都道李镒的字難臨摹,楊徹一氣呵成寫下來,竟将李镒的字模仿十成像。
“你這是?”
“許久沒臨摹字帖了,熟練熟練。”楊徹笑着擱下筆将真跡收起。
張延哪裏會信他這話。上次說手癢臨摹《壬戌天狩圖》,最後為了算計計昶,今日臨摹為了将來李镒吧?
次日楊徹便讓人去為王六町的相好婉娘贖身,然後安排車馬送他們離開。臨行前給車夫一封信,讓他到永平府轉交給楊泉。
王六町上了馬車,又跳下來,走到楊徹馬車前,恭敬地施一禮。
“我不知公子要證據做什麽,但公子能夠為婉娘贖身,能夠幫我們二人脫籍,是我王六町,更是我王家的恩人。小人有幾句話和公子說,希望對公子有用。”
楊徹點頭,期待看着他。
王六町道:“李大人幫考生科舉舞弊,不止有十一年前那場,每科春闱都有,兩年多前的春闱,他安排兩個考生龍門內替考,具體是誰小人不知。還有那些考生,他們在考前也是用盡手段,不過他們都是夾帶、傳遞這種小手段。昨日小人在酒館內聽到有人在說飛鴿傳信,公子可以留意。”
“飛鴿傳信?”
王六町給他解釋:“提前會有人在貢院內養鴿子,到了春闱那幾天,他們就利用飛鴿傳遞考題答卷。”
楊徹應下,道了句謝。
出了巷子,王六町的馬車朝南去,他的馬車向北行,經過西市附近,讓車夫去了趟文墨街。
方鑒的攤位後坐着的還是他的小弟子,攤前無客人,楊徹沒有下馬車,隔着車窗問少年:“方先生今日又上門給人畫像了?”
“是。”大約是見他多次過來都不湊巧,少年這次熱心道,“公子後日過來吧,我師父後日出攤。”
“好,多謝小郎。”
離開攤位,他順道去文淵書鋪。第二套第三場的考卷今日出來。本朝的會試、殿試考題書冊也已經上架售賣。錢掌櫃順道送了他一冊,他向錢掌櫃多要一冊。
本來要五份考卷便是想送楊信一份,但每次都是楊信反送給他,這書算是禮尚往來吧。
回到楊宅,正準備讓張延将東西送過去,下人傳話說楊信叫他回來直接過去。
他以為又是模拟考卷的事情,這幾次文淵書鋪出考卷楊信都比他提前拿到,并且讓他當天答完第二日早膳前交過去。他雖然心中不樂意被楊信這樣管着,為了不與他起沖突,也便順着。
剛走進主院見到自己院子裏的兩名小厮跪在楊信書房前。
他加快兩步走上前,明玕擡頭看他,一側臉頰鮮紅掌印,已經腫起來,眼中噙着淚。
“出什麽事?”
明玕搖頭,眼淚溢出來。
他忙朝楊信書房去,剛走到門前,楊信從裏面出來,揚手便朝他臉頰抽過來。他下意識擡手去擋,未有擋到,楊信的手腕已被張延抓住。
“大公子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要當着下人的面動手。”張延一把甩開楊信。
楊信畢竟讀書人,被張延猛然間力道所帶趔趄兩步才穩住腳,原本就怒火中燒,此時更是噴湧而出,指着楊徹怒吼:“楊徹!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兄長嗎?”
楊徹被他的怒火震住,這次怒氣比真假畫那次還盛。
他讓張延先退下。
張延未敢真走開,只是朝後退了一步。
楊徹朝楊信施禮,“大哥恕罪,不知我做什麽惹大哥不高興,大哥要教訓也讓我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你自己做什麽你不清楚嗎?”
“大哥明示!”
楊信氣得額上青筋跳了幾跳,胸口劇烈起伏,喘了好幾口才說出話來。
“流雲館的婉娘是不是你命人為其贖身?”
提到此,楊徹明白楊信的怒火為什麽這麽大,不分青紅皂白就動手了。因為他這個弟弟的出現,楊信痛恨男人在外沾染花街柳巷姑娘,在這上面他往往失去理智。
為了不必要的麻煩,這件事他刻意瞞着楊信,卻沒有瞞住。
他朝院中下人望去,滿庭觸到他的目光,慌忙垂下頭。
他回頭對楊信解釋:“大哥誤會,這麽多年我連姑娘的手都沒碰過,豈敢動花樓姑娘。那位婉娘是我幫一個人贖的。”
“這種事情還需要你幫?”楊信怒斥。
若是王六町能夠自己去為婉娘贖身,楊徹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但是王六町是賤籍,根據大周律法,他無法為婉娘贖身。為了不牽扯進來,他已經請人幫忙,未有以自己名義。
王六町的事情,他無法向楊信明說。
對于楊信派人跟蹤他,甚至跟蹤他的人,他心裏也憋着火。
他質問楊信:“在大哥心中,我就那麽不知自尊自重?”
“你什麽身份?有什麽資格和我談自尊自重?”
楊徹心猛然收緊,雖然知道楊信罵的是自己這個身份,并不是真正的他,心頭還是一陣酸楚。
望着楊信厭惡的眼神,一如少時看他一樣,好似看着肮髒的東西,打心底裏歧視。
無論在外人面前,在楊父面前,他表現對他如何友善,心中從沒有視他為弟,甚至不如一個下人。
這段時間對方的那點關心,讓他以為彼此關系可以緩和,看來自己想多了。
他自嘲冷笑一聲,語氣是心灰意冷後的極度平靜。
“以後我的事別過問,生死榮辱我自己擔着,絕不累及你和楊家半分。”
轉身走出書房,對院中下人喝命:“誰再敢在大公子面前亂說話,我割了他舌頭!”大步朝東跨院去。
楊信氣得準備叫住他,張延攔在門前,将手中一份考卷和一冊書拍在他胸膛。壓着聲音,似勸說又似警告:“大公子的話說得過份,以後別再為難二公子,就聽老爺的,別插手他的任何事——也讓自己将來少一點後悔。”
最後一句話楊信聽得稀裏糊塗。
下人散去後,楊信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中,此時怒氣消去大半,恢複理智,看到面前的書冊和考卷,想到剛剛脫口而出的話,生出一絲後悔。
張延最後一句讓他少一點後悔的話,現在細細回味,似乎另有所指。
父親知道楊徹要做什麽,暗中支持楊徹,而這件事瞞着他。
隔壁楊徹回到書房,坐在椅子上扶額嘆了幾聲,心煩意亂。
廖簇跪在門前請罪。他去安排此事時大意,未有注意到被楊信的人盯上。
楊徹雖然氣廖簇不謹慎,但此刻心中更氣楊信。
氣的不僅僅是他的那個眼神,更是他對自己不信任。
一如他這麽多年沒有為伏家說過一句話。
他沒有如其他讀書人一般辱罵伏家,卻也沒說過一句維護的話。即便是在家中私下裏,楊父偶爾提到伏家,他都是冷淡态度,能避則避。
在他心中,他未信過伏家清白,也沒信過伏清。
所以這麽多年他都沒有認出他來。
讓所有人都出去後,他慢慢冷靜下來,重新把思緒收回到李镒這件事上。
晌午時分,張延過來,遞給他一份請帖,低語道:“那位的。”
他詫異,忙打開,請帖上是熟悉的隽秀字跡。
“去嗎?”張延問。
已經進京兩個多月了,真假畫的事情也過去兩個月,的确該去見她。這份請帖是借着請他去鑒畫的名義邀請,那位本就喜歡字畫,這個邀請合情合理。
只是……心中慌亂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