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楊徹拿到廖簇遞過來的名單,當年壬辰科進士二百多人,如今留在京中的只有十三人。
十多年過去,一大半官位仍在六品之下,其中有一位當初在內衛司鑒畫時見過,身着青袍,個頭細高,年紀不大,當年中進士應該也就二十來歲。
從當日鑒畫可以看出此人骨子裏有幾分正直的傲氣,舞弊可能性不大。
六品以上的幾位官員,最高的已經正四品,是韓國公之子。
這個人基本上可以排除。
皇帝還是皇子時,韓國公便是擁趸之一。皇帝繼位後,韓國公府水漲船高,他的兒子若是想舞弊,根本用不到李镒,甚至入仕都用不到科舉。
剩下的幾位官員中有幾位出身貧寒,想買關節也沒能力,有幾位這些年有文章傳世,是真才實學。
幾經排除後,最後就剩下三人:朱涉,馬奎,石麟。
又是三個不熟悉的官員,查起來,又是大工程。
數日後,文淵書鋪出了第二套第二場考卷,出題的是一位吏部官員。不出所料,就在當日孫巍的考卷在重華書院傳開,次日楊徹也見到了那份考卷和孫巍的答案。
和上一份考卷一般,每一題都答得無可挑剔。
那位調查孫巍還沒有消息傳來,估計還未查出背後“高人”。
他将孫巍的答卷從頭到尾仔細讀幾遍,文風與上次一樣,可見是同一人。
張延沮喪道:“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相信是孫巍開悟,考卷乃他本人所答。用不到年底,上到官員下到百姓都信孫巍有狀元之才了。”
楊徹對着試卷沉默良久。
Advertisement
再查不出來,連他都快要相信這個結果了,更何況其他不明情況的人呢?
原本一個科舉及第困難之人,一躍成為大才子,明年春闱就算拿下會元、狀元都沒人懷疑。
這波操作,他不得不服。
華陽十月已經很冷,北風肅殺,街道兩旁的樹木葉子掉得差不多了,只有幾片還頑強地咬着枝頭,像個不服輸的孩子。
忽然一陣強勁北風,兩片枯葉終是沒能夠咬住,被北風卷落街道上。
馬車從街道駛過,碾在落葉上,半枯的樹葉發出細碎聲響。
馬車在一個偏僻小巷口停下,楊徹下車後,吩咐廖簇不用在這裏候着。
小巷子裏一層落葉,粘在潮濕泥地上,巷子裏還有一小灘水,是前兩日下雨積水未退盡。
在小巷子裏拐兩個彎,找到一個小院,牆頭有一處豁口。
從豁口朝裏望,正見到王六町半躺在院子裏曬太陽,吃幾顆豆子喝一小口酒,惬意得很。
院門陳舊泛着土灰色,春聯早就褪色泛白,門神也被撕破只剩半張。
門沒有上闩,張延直接推門進去。
王六町聽到開門聲,望過去,瞧清楚來人模樣,當即驚得從躺椅上坐起。
“張爺?”瞧見身後還有一人,身段修長,文質彬彬,披着一件淡藍色鬥篷,好像哪裏見過。
腦子快速轉動,忽然想起來。
他冷眼上下掃楊徹一眼又懶散地躺回躺椅上,捏着豆粒丢嘴裏。“你們有啥事?”
“好事。”楊徹對他的冷淡不以為意,笑着走上前,“在下有筆生意和王師傅談。”
王六町睨他一眼,輕哼:“讓我給你去李府送禮?”
“若是送禮,我何須麻煩你?是我們之間的生意。”
王六町的院子不小,卻有點破,左右都住着人家,說話不方便。楊徹道:“咱們進屋談。”徑自走進破舊的堂屋。
王六町還想懶散應對,張延直接上來提人,他半推半就跟進去。
在八仙桌邊坐下,楊徹簡明扼要說明來意,“聽說你手中有李镒大人當年賣關節的證據,我就是來買這個證據的。”
王六町驚了下,眼睛掃向張延。
那日被張延灌酒後,一時間烈酒燒腦,見錢眼開,就稀裏糊塗地被對方套去了話,竟然向對方吐露自己要命的消息。
酒醒後後悔不已,為時已晚。
他害怕惹來麻煩躲起來。這些天瞧着沒有任何動靜,想着對方大概就是一時好奇打聽着玩的,沒有別的心思,這才回來。沒想到一回來對方就找上門。
王六町愣了一會兒,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公子主意打歪了。”
楊徹也笑道:“當年有位考生從李大人手中買關節沒有被查出來,如今在京任官。那位考生是朱涉——馬奎——石麟——”
看到王六町聽到名字時眼神中一瞬的慌亂,楊徹确定下來。
他接着施壓:“你手中是有李大人的證據,可若是李大人知道這個秘密已經不是秘密了,想殺你的就不止李镒一人。你認為自己手中的證據,或者說你背後所托付之人,能夠對付得了這些朝中官員嗎?”
王六町驚恐又憤怒瞪着楊徹。
他清楚自己此刻的處境,沒有退路可走。也大致猜到對方與李镒是敵非友。
“你想怎麽交易?”他妥協問。
楊徹從懷中取出一沓銀票放在桌上,“兩千兩,買你手中的證據。”
看到銀票,王六町眼睛瞪得更圓,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那麽多錢,這麽多年從李镒那裏也沒有拿過這麽些。
見王六町動心,楊徹繼續抛出誘-惑:“拿到錢你可以遠離華陽去江南永平府,如果你想帶上你相好的姑娘,我可以幫她贖身。到了永平府,我會請人為你們脫賤籍入民籍,同時保護你的安全。”
王六町心頭又是一驚。
楊徹知道對王六町來說,這個誘-惑比兩千兩更大。在這個時代,脫賤籍就是一個階層的大跨越,對上光宗耀祖,對下福澤後代。王六町就算能夠抵擋住金錢誘-惑,也抵擋不住社會地位的提升。
果然,王六町的眼神從震驚,變得充滿光芒。
“我怎麽信你?”
“我總比李镒可信吧?你也不是蠢人,你該知道我要證據,你就是證人,我自然希望你平平安安。”
王六町沉默未答,楊徹等着他。他清楚王六町不可能拒絕,只是在想着今後的日子怎麽安排。
他一個年過四旬的男人,渾渾噩噩活了半輩子,早就想擺脫這種生活,想如平常人一樣娶妻生子,過安安穩穩日子。
兩千兩和脫籍,就是金錢和地位,足夠動搖一個人,何況還是一個沒有退路的人。
“好。”
王六町伸手拿過銀票,一張張檢查面額,确定兩千兩只多不少,才向他交代:“那份證據就是當年李大人親筆寫的關節字眼。”
“在何處?”
“春風樓有一位高先生,證據在他手中。”
“高昇?”
“公子認識?”
“耳聞過,是個填詞譜曲的高手。拿到證據,我就幫你贖人,送你們去永平府。”
楊徹準備給王六町兩天時間,卻不想王六町比他還着急,似乎怕他變卦一般,相約第二日在春風樓交易。
春風樓是華陽比較大的花樓,樓中姑娘個個色藝雙絕,更有才情不輸文士者。樓中進出不乏達官顯貴。
楊徹過來的時候,正是早膳過後,樓中冷清,只有寥寥數人在灑掃。他依着下人所述,來到後院一處水榭。
水榭中已經有人在等。此人三十五六歲年紀,一身文人長衫,坐在靠牆角落裏的長凳上,身上一股酒味,應該是宿醉未清醒,睡眼惺忪,眼珠泛紅。
“是你來拿東西?”高昇歪着頭,眯着一只眼看過去。
楊徹應是,朝他拱手道:“有勞高先生了。”
“是挺勞煩的,都沒睡醒。”高昇揉着眼睛坐起身,挪到窗戶前,一把将後面沖着花叢小徑的窗戶推開,冷風一下子灌進來,高昇好似吹僵了,整個人定住,幾息後全身猛然哆嗦一下,回過神。
“酒喝多了,覺就睡不夠。”高昇靠在窗邊轉過臉來。
“在下聽聞高先生鬥酒詩百篇。”
高昇自嘲一笑:“那是李太白,我最多也就醉一宿填首詞供樓中姑娘傳唱罷了,不及楊解元才高八鬥。”他曲起一條腿在凳子上,抱着膝蓋歪頭看楊徹。
“高先生認識在下?”
“聚賢樓見過。”高昇從懷中掏出一個碧色荷包,攥在手中說道,“藏了好些年了,希望能夠用得上。”說着将荷包朝楊徹扔過去。
楊徹伸手接住,荷包嶄新,上面繡着象征愛情的比翼鳥,估計樓中姑娘所贈。他将裏面紙張取出展開,上面果然分別寫着二十多個關節字眼,每個都不一樣。
字跡是李镒的的無疑,他的字被先皇和當今皇帝都稱贊過,滿京城的文人都認得,別人臨摹也只能臨摹其形,無法臨摹出神韻。
“假不了。”高昇又揉了下眼,頭靠在窗棂上,朝窗外小徑瞥了眼後,說道,“楊解元前程大好,為何要蹚這渾水?”
“不蹚渾水怎麽摸魚?”楊徹将紙張重新折好放回荷包中。
高昇冷笑一聲,“只怕摸不了魚,會淹了自己。”
“高先生知道這水多深多渾?”
高昇微微垂眸,忽然冷笑好幾聲,望着窗外蕭條秋色。一陣秋風迎面吹來,他似乎清醒過來,望着楊徹,神色落寞。
“我就是十一年前壬辰科落榜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