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次日,楊信離開楊宅後,楊徹也乘車前往聚賢樓。
聚賢樓是帝都文人雅士彙集之地,八方才子吟詩作賦、評古論今,乃風雅之所。
正因為文人彙集,常有人拿着詩詞文章來此,借着讨教之名,行揚名之實;有字畫愛好者,借着鑒賞交流之名,行買賣交易之事,聚賢樓的書墨之中也就摻雜了幾分銅臭味。
楊徹到聚賢樓的時候,二樓一間茶廳正在進行一幅古畫交易。
他走進茶廳,在一個角落的茶幾邊坐下,聽着坐在中央的幾位士子對長桌上畫卷評價。
古畫交易之前必然要鑒定真假。
而這幅畫送來這裏不是為了鑒定真假,是為了鑒定有多假。
因為這幅本就是假畫。
假畫也分三六九等,特別是名家臨摹的古畫仿品。
廳內侍候的夥計端着茶水點心過來。他慢悠悠地喝茶打量廳內衆人。
賣家是個年過四旬的字畫店老板,面相和善,像個老實巴交的小商人。
買主是個二十多歲年輕人,一身錦衣,目光沉穩,嘴角一直帶着若有若無的笑,讓人琢磨不透。
衆士子的看法不一,有的說就值三五十兩,有的認為一百多兩,還有的認為三百兩開外。
各說各有理,耗了許久,買賣雙方一直達不成共識。
買主此時起身朝楊徹走過去,拱手道:“這位公子一直盯着此畫打量,想來也是個行家,不知公子覺得此畫價值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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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徹放下茶盞,起身回了一禮,笑道:“公子要聽實話嗎?”
“那是自然。”買主溫潤一笑。
楊徹點點頭,走到字畫長桌邊,将畫從右到左看了一遍,轉身道:“公子恐怕買不起。”
“此話何意?”
不僅買主,賣家也驚詫。
楊徹敲了下桌子道:“這幅《壬戌天狩圖》是韓勰大師的真跡,并非僞畫。韓大師的這幅真跡價值連城,何止千金萬金?”
“真跡?”買主輕笑,“公子開玩笑了,這幅畫怎麽可能是真跡?”
賣家自己也不相信,這幅畫是他花幾十兩銀子低價買進來的,怎麽可能是真跡?
雖這麽想,他沒有開口,想聽聽對方怎麽說,也是抱有一點幻想,一點僥幸。
茶廳內鑒畫的文士們,也都投來詫異目光。
他們在鑒畫這一塊,好歹有兩把刷子的,就算看走眼,也不過是臨摹的參差,絕不可能真跡、僞畫不分。
“這位公子,話不能亂說。”一位年輕文士指着畫嚴肅道。
“是啊!”另外一位中年人附和,“此畫無論從顏料、紙張,還是題跋、印章,都看得出來并非韓勰大師親筆,絕對僞畫無疑。”
又一位高個子文士走到他身側,壓着聲音,半提醒半威脅:“這裏都是有臉面的人,你說話可要想清楚。”
楊徹目光掃過場內所有人,雖不相識,卻也知道今日到場的都不是白身,甚至有的在鑒畫這一塊有點頭臉。
他拱手一禮,不卑不亢道:“諸位先生面前,在下豈敢亂說,此畫的确是真跡。”
高個子見他不識擡舉,壓了壓自己的火氣。
“年輕人,看走眼了吧?”
“在下可以用将來功名仕途擔保。”
衆人皆驚異。
打量面前年輕人,外地口音,文人裝扮,舉止有禮有節,應該是個進京趕考的舉子。
舉子一生讀書就為功名仕途,敢拿這個作保,看來有些真本事。衆人心中也泛起嘀咕,半信半疑,對他的話重視起來。
賣家心中激動,上前一步相問:“不知公子怎麽稱呼?”
“楊徹。”
話音剛落,一位老者拍着大腿站起來,激動地問:“可是庚子科安江府楊解元?”
“正是區區在下。”
“哎呀!”老者拊掌大笑,笑容堆滿面頰,樂不可支地忙對衆人介紹,“這位就是孟長垣孟公的高徒,不僅是安江府解元,還是出了名的鑒畫才子。”
楊徹這個名字衆人略有耳聞,人不太熟悉,對孟長垣大名卻無不知曉。
孟長垣不僅是當世鴻儒大師,還是字畫大家,一幅《衆生百相圖》被先帝稱為當世瑰寶,十年前因病致仕,回鄉養老。
這樣的身份亮出來,楊徹剛剛的言論就有了很大的可信度。
賣家不淡定了,幾十兩買進的字畫,眨眼間成了天價的真跡。
真跡啊!
他滿臉震驚,顫抖的手指着畫,磕磕巴巴問:“真是真跡?”
“錯不了,若是錯了我這舉人功名都不要了。”楊徹再次肯定。
這麽說,那就真是真跡了?
賣家被突入起來的驚喜沖得頭腦發昏,激動得手足無措原地轉了一圈。
廳內的士子一時不知如何應對,聚賢樓中的文人士子們不知怎就知道了這邊茶廳內的事情,全都湧過來,想一睹韓大師真跡,也見一見這位鑒畫才子楊解元真容。
人多了,想法也就多了,當場便有人提出質疑。
“當今世上《壬戌天狩圖》的僞畫泛濫成災。傳聞前朝吳憲公為了戲耍當時世人臨摹過好幾幅。《壬戌天狩圖》真跡丢失多年,下落不明,即便真跡現世,也不可能在一個靠賣仿畫贗品營生的小字畫店老板的手中。”
質疑聲最大的自然是買主。
“不可能!”買主堅決否認。
楊徹禮貌地問:“公子懷疑楊某的鑒畫之能?”
買家譏笑一聲,“楊公子的鑒畫之才在下略有耳聞,但是這幅《壬戌天狩圖》絕不可能是真跡,即便仿得比真跡還真,也只能是僞畫。”
“為何?”
“因為真跡昨日已經被計尚書獻給陛下了!”買主手朝上拱了拱。
此話如炸雷一般,在茶廳內轟響。
買主冷嘲:“萬老板別被楊公子忽悠住了。戶部的計昶計大人昨日獻畫,朝中官員多數知曉,萬老板有心打聽不難得知。”
“這……”萬老板一時不知真假,求助般望向楊徹。
茶廳內外圍觀的士子中忽然有人道:“這個我可以作證,昨日計尚書的确将此畫真跡獻給陛下。”
又一士子也開口:“若這畫是真跡,那計尚書獻給陛下的畫難不成是假的?”
茶廳內的文士們臉上都露出輕松表情。
高個子文士面上幾分得意,笑道:“楊解元以後說話要慎重,莫要張口閉口功名仕途。丢了可就沒了。”
年輕文士同情口吻寬慰:“在下沒有當真,楊解元不過是玩笑罷了。”
“怎麽能是玩笑?”高個子提高嗓音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這麽多人看着、聽着呢!”
有幾名文士附和,想殺一殺對方張狂銳氣,出一口被駁斥的怒氣。
也有個別幫着楊徹說話。畢竟一府解元,難得的才子,失了功名仕途,實在太可惜。
楊徹鎮定地看着衆人臉上各異的表情,其中最得意的莫過于高個子文士。
他轉過目光望向年輕的買家。
買家目光轉向茶廳外圍觀的文人們。
人群中忽然有人提高聲音道:“楊解元是江南出了名的鑒畫才子,又得孟公真傳,應該不會看錯。”
“如果楊公子說的是真的,那計尚書獻給陛下的豈不是僞畫?”另一書生道。
“這……也不是不可能。”又一人道。
“這麽說也有道理。論鑒畫,朝野上下還沒有能及孟公者,楊解元是孟公高徒,自然不會看走眼。”
“難不成是朝中的大臣看錯了?”
“讓他們一起鑒定不就知曉了。”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論起來。
片刻後,在衆人的讨論聲稍稍降下來,楊徹走向神經緊繃的賣家,詢問:“萬老板這畫是從何處得來?”
“是我侄兒的一個……”
萬老板話說一半忽然僵住,好似想到什麽,臉色頓時煞白,額頭汗珠直冒,瞪大眼睛愣愣望着那幅畫,像見了鬼。
“不賣了不賣了不賣了。”慌張地撲過去急急匆匆将畫收起,抖着手塞進帙袋,抱起帙袋擠開門前士子朝樓梯跑,好似逃命一般。
衆人不知什麽情況,喊好幾聲,萬老板頭也不回。因為太過急切,在樓梯口摔倒,爬起來不管不顧朝樓下奔。
“萬老板這是怎麽了?難不成那畫來歷不正?”一位年輕文士好奇問。
衆人滿臉狐疑,那位年長者再次誠懇發問:“楊解元,萬老板的畫真是韓勰大師真跡?”
楊徹笑而不言,朝衆人施了一禮,走出茶廳離去。
衆人心裏更加懷疑。
一圍觀書生道:“看萬老板的慌張神色,古怪得很。他那侄兒又不務正業,好像和計尚書小兒子還認識,那幅畫來歷真不好說。”
“難不成楊解元說的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計尚書進獻的那幅就是……”
衆人一陣唏噓,進獻假畫,那是欺君之罪。
衆人不再向下說,識趣地各自散去。
茶廳內外一下子空了,只留買主和幾名剛剛引導衆人懷疑計尚書獻假畫的書生。
買主默默走出茶廳,站在欄杆處看向走到樓下大堂中的楊徹,目送他走出大門。
“若無當年變故,他會成為大周最耀眼的才子。”買主對身邊書生道。
書生回道:“公子又何嘗不是呢!”
買主默了一陣,苦笑一聲,吩咐道:“按計劃行事吧!”
“是!”
楊徹踏出聚賢樓鑽進馬車,護衛張延緊跟入內,撩起車簾一角查看周圍,放下簾子後壓着聲音問:“萬老板的畫是真的?”
楊徹瞥了眼張延笑而未答,理了理膝上衣擺。
張延心思一轉,想明白整件事,擔心道:“你今日之言,不僅給萬老板招來有殺身之禍,也給自己惹來麻煩。”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走這條路,就不能怕。”
“我擔心你危險。”
楊徹自嘲一笑,“險得過當年嗎?”
想到當年見到面前人的場景,張延語塞,心中一陣後怕。
但凡他遲一步,眼前人就死在了流放途中。即便後來救下他,還是在鬼門關前繞了幾圈,傷病養了近一年。
他擰着眉頭,依舊滿臉擔憂。“我怕你太冒進,适得其反。”
“我活着就是一次冒險。”頓了下,寬慰道,“我知道分寸,這路長着呢,我會慢慢走。”
張延想再勸他,然而相識這麽多年,他知道對方性子,将話咽回去。
楊徹知曉張延的擔心,自從當年救下他,這麽多年跟在他身邊,小心保護。如今回到京城這個虎狼窩,更是神經緊繃。
張延本不是他的随從,這樣一保護就是十餘年,盡心盡力,他感激之餘也有愧疚。
他拍着張延手臂,溫言道:“張大哥,我既然回到京城,有些事遲早要做,不以這種方式就是換另一種方式。以後這種事或許會更多,你別勸我,你若擔心我,就幫我,也讓我放得開手腳。”
張延張了張口,勸阻的話還是沒能說出口,點頭應道:“好!”
馬車駛出惠安坊,楊徹掀開一角車簾,街道上車馬行人匆匆,一陣秋風,帶着涼意,吹落幾片枯葉。
經過西市,在街尾找了家小茶館,一邊悠閑喝茶,一邊聽着說書先生口若懸河地講開國太-祖皇帝可歌可泣事跡,偶爾看看街道上往來的行人。
日頭偏西,茶館內進來幾人,說着話在旁邊桌子坐下。
其中胖子問:“計尚書進獻的畫會是假的嗎?”
“聽今日聚賢樓的那幫人說,十之八-九假的。”
楊徹猜想現在消息已經散播開,他起身回去。
楊宅門前停着一輛陌生馬車。他剛下車,明玕就迎上來,急急地道:“公子可回來了,隋公子過來拜訪,已經等公子多時了。”
走到身邊時小聲道:“好像是聚賢樓的事情,公子做了什麽,小人見隋公子急得熱鍋上螞蟻一樣,大公子這次真動怒了……”
他擡手打斷明軒唠叨,朝客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