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隋波與楊徹是同鄉亦是同窗,又同是庚子科鄉試舉子,但兩人關系平常,這次過來毫無疑問是因為《壬戌天狩圖》之事。
楊徹也猜到,隋波聽到真假畫的消息必然會過來。
客廳內,楊信和隋波二人,一個陰沉着臉眉頭皺起,一個滿臉着急坐立不安。
他還未踏進客廳,隋波就兩步并作一步撲上來,抓着他就急問:“子清,今日你鑒定的那幅《壬戌天狩圖》真是真跡?”
言辭急切,舉止魯莽,無半點讀書人儀态。
“出了何事?”他裝作不知,反手拉着隋波走進客廳,請他坐下說話。
隋波連嘆兩聲,眉頭皺一大把,話卻支吾說不出來。
“難道隋兄也有一幅?”
“正是。”
楊徹呵呵笑幾聲,故意取笑:“莫不是隋兄花重金買了幅假畫?那也不值得隋兄這般愁眉不展。隋兄以前可不在乎這些,這次花了多少冤枉錢,讓你急成這樣。”
“你就別笑我了。”隋波笑不出來,他現在急得頭上冒火,恨不能捶自己兩拳,“若真是這麽簡單就好了。”
他再次抓着楊徹,手指冰涼。
“你以前鑒畫有沒有鑒錯過?這次會不會出錯?你給我個準話,那幅《壬戌天狩圖》到底是不是真的?”
“出了什麽事?”
“別問了,你誠懇地回答我就行了。”
Advertisement
楊徹知他着急,故意猶豫不說。
隋波急得沒法,用力拍了幾下自己腦袋,懇求道:“哎喲,我的二公子,我求求你了,給我句準話。”
楊徹這才點頭,“萬老板今日讓我鑒定的那幅《壬戌天狩圖》是真的。”
“沒看錯?”
“不會出錯。”
隋波有點抓狂,手在額頭上又揉又搓。
“隋兄遇到什麽麻煩了?”
隋波擺擺手,已經焦慮得不想說話,“天不早了,我不叨擾了。”起身告辭。
楊徹挽留兩句,隋波充耳不聞,大跨步朝外去。
送隋波出門時,關心問他是否需要幫忙,隋波再次擺手。
看着馬車急匆匆奔馳而去,楊徹輕松一笑,對張延吩咐:“明天出去打聽下消息。”
轉身時見到楊信站在院子裏,斜陽溫暖的金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臉上,襯這他的眼神更加冰冷駭人。
“大哥?”楊徹走上前去。
“書房來。”聲音是極力壓制怒火後的沉啞,只需要一個字就能夠點燃。
院中的下人都被吓地屏息凝神不敢說話。
楊徹跟着走進書房,識趣地随手将房門關上。
“楊徹!”楊信猛然轉身,手中的茶盞狠狠地摔在楊徹腳下,摔得粉碎,茶水四濺。
書房外的下人都吓得一激靈。
楊信的怒火已經沖頂,不受控制,沖上來兩步指着楊徹鼻子喝罵:“你瘋什麽!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幹了什麽?你想死是不是!”
楊徹微微垂眸。
楊信握成拳頭的手顫抖,“你不要前途,不要性命,我管不着!你別連累爹,連累楊家!”
“大哥別給我扣這麽大罪名,我何曾連累爹和楊家?”
“你能說你不是提前就知曉隋波為了明年春闱用《壬戌天狩圖》賄-賂計尚書?你能說你不知曉計尚書昨日已經将畫進獻給陛下?你明知這些,你今日還當衆鑒定那幅《壬戌天狩圖》是真跡,你想幹什麽?拖楊家下水嗎?”
“我不知。”
“你和我裝什麽糊塗!”
楊徹沒再争辯,他太清楚,這樣争辯下去,除了進一步激怒楊信,讓事情更加糟糕之外,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沉默是最明智之舉,也是對楊信最好的對抗。
果然,他不說話,楊信的怒氣也漸漸消了些。
“楊徹。”他沒有再聲嘶力竭,大口喘息幾口,平靜許多,指着楊徹教訓,“別人不知你,我卻知道。你不僅是鑒畫才子,更是臨摹高手,臨摹的字畫足以以假亂真,蒙騙他們這些人綽綽有餘。這一切都是你提前設計好的,是不是?”
楊徹輕笑一聲,“大哥擡舉我了,我沒有那麽大本事。今日只是一個巧合,我昨日剛入京,大哥說得事情我根本不知道。何況我為什麽這麽做?”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少時乖巧溫善的弟弟會變成這樣,變得心狠意冷,變得滿腹算計,甚至利用同窗,陷害朝廷官員。
面前是熟悉的面孔,面孔之下卻是無比陌生的一個人。
幾年外出求學,他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讓他感到一絲害怕。
面對現在的這個弟弟,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和無奈,讓他精疲力盡。
“楊徹,我不管你做什麽,但若連累到爹和楊家,別怪我不念手足之情。”
楊徹溫順地點點頭:“我記下了。”
可這溫順,此刻在楊信的眼中,極其敷衍,甚至是一種陽奉陰違。
“好自為之。”
“大哥若沒別的吩咐,我先出去了。”說完欠身一禮,轉身開門。
書房前站滿下人,明玕見到他出來,跑上前将他上下周身打量一番,沒有見到任何傷,一顆心才放下,吐了口氣。
管家邱叔走上前,小聲問:“二公子沒事吧?”
他搖頭一笑:“無事。”然後朝自己的東跨院去。
邱叔愣站片刻,見書房內沒有任何動靜,這才端着茶水進去。
楊信疲憊地癱坐在書案後椅子上,眼睛直直地望着面前的一卷書,正是昨日楊徹過來時送他的那本胡閣老文集。
邱叔走上前,小心地勸道:“大公子喝口茶消消氣。這麽大的事,小人覺得應該真是個巧合,二公子哪有這般心思,何況他也沒理由這麽做,做了也沒什麽好處。”
楊信端起茶杯飲幾口順順氣,搖着頭道:“來京前爹對我說,到了華陽讓我不要管着他,他想做什麽就讓他去做。當時我只當是爹擔心我會為難他,提前囑咐。現在看來并非如此。這幾年不知他經歷了什麽,他已經不是少時那個聽話懂事的二公子。”
邱叔勸慰道:“二公子從小就知輕重,大公子別胡思亂想,二公子不會闖什麽禍。”
楊信疲憊地不想再提這件事,此事牽扯朝中大員,不是禍也是禍。
“傳我話下去,今日的事情誰若朝外說一個字,直接打死。”
“是。”
*
楊徹回到自己書房,心中有些煩亂,靠在椅子上擰着眉頭,他未想到楊信竟然會猜到整件事和他有關。他與楊信這幾年很少見面,即便見面也沒什麽交流,理應對他幾分陌生。
他這麽猜想絕不是偶然。
他不清楚是隋波給他說了什麽,還是楊父和他說了什麽。
好在他還并不知道他真正身份。
張延端着茶水進來,支開明玕,問他:“大公子将來會成為阻礙嗎?”
楊徹搖頭,将來不知道,但目前并不是。
“他的心中只有楊大人和楊家,只要我不累及楊大人和楊家,他不會過問我的事情。”這麽多年亦是如此。
楊信只關心楊家的榮譽利益,若非他當年進了楊家的門,即便知道他這個弟弟存在,他也絕不會在乎他做什麽,是生是死。
“這件事太冒險了,也難怪大公子會動怒。”
“既然做了,就沒有回頭路。”輕嘆一聲,飲了兩口茶,心裏舒暢些。
張延也跟着嘆了聲,忽然問:“當年隋波鄉試舞弊,公子攔我不讓我告發,是為了今日嗎?”
楊徹自嘲笑道:“我哪裏有那麽深謀算,當年不讓你告發他,是因為告發無用。一來隋家将安江府上下官員都打點了,你向誰告發?反而會連累自身,連累我和楊家;二來隋家雖然此舉惡劣,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隋家在安江府修橋鋪路,挖河開荒,遇災赈濟,為百姓做了不少事。”
“相比一些屍位素餐的官吏,士子百姓都希望隋家能出個當官的。你以為只有我們知道隋波鄉試舞弊?安江府知道的人多的是,衆人不告發,也是因為這一點。”
張延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包容,特別是不理解楊徹為什麽能夠無動于衷。伏家可是當年會試舞弊案的最大受害者。
楊徹知曉他為人純粹,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容不下不幹淨人事,但不是事事都要當即分個黑白來。
張延繼續問:“公子之後還要阻止他嗎?”
楊徹沉思須臾,搖搖頭,“阻他一次已經盡了同窗之誼。”
隋波靠走捷徑走到這個位置,除非就此回頭,否則越走越高,有朝一日摔下來只會粉身碎骨。但隋波顯然不願回頭,隋家也不想回頭。
一切看造化。
次日,楊徹窩在書房不出,楊信也在自己的書房讀書作文章,兩個人一整天誰都沒朝誰院子多走一步。
宅中下人都以為他們因為昨日的事情各自生氣,說話做事都小心翼翼,唯恐惹了這二位。
楊徹雖然在等真假畫事情進一步發酵的結果,溫書卻絲毫不馬虎。
他當初決定重走科舉路,也是為了将來順利步入仕途,有能力和權力為伏家翻案平反。這是正途,他不能因小廢大。
抱着書坐在書房窗前翻看,偶爾用筆在書卷上标記,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嘴角也時而上揚時而緊抿,這樣一坐就是半日,任誰看了也都要說他是個專心治學,一門心思科舉的舉子。
天色暗下來,明玕進來掌燈,小聲地和他說:“大公子今兒一日也埋頭書堆裏,估計是想着明年的會試壓過公子。”
這無可厚非。
楊信是楊家嫡長子,十二歲考中秀才,還拿下了院試案首的好成績,楊家一直引以為傲。可三年前與他一同鄉試時,因為身體不适,雖然考中卻落在榜尾,而他當年偏偏又高中解元,壓他一頭,他心中肯定不甘心。
只是楊信不知道他十二歲考中院試案首那年,十二歲的他考中了汝寧府解元。
楊徹回想一下,其實他是知道的,他曾寫信告訴過他,但都是前塵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