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燃園(三)
燃園(三)
江州雨季長。長的總教謝我存想念家鄉的春天。
謝我存生長在北方,印象裏的雨都是帶着翻新泥土的香味兒。春雷一響,密密麻麻的細線就下來,紅牆綠瓦濺着泥點子,青芽嫩的能掐出水來。半大的孩子可以肆意奔跑。盈盈笑意的姑娘拿起紅褐色翻着墨梅圖的油紙傘這麽一撐,既裝點了雨幕,又被這細雨襯得更加明媚豐滿。北方的新雨,清瘦的使人舒服。
這兒的雨不一樣。雖是不至于教人厭煩,卻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沒完沒了的使人氣悶。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濃綠的草木在外頭吸足了雨水,誇張的旺盛。屋裏的人透過這連綿雨幕卻只能賞到一篇模糊的綠來。謝我存到了江州許久,對這江州美景的了解也還是只能在镌刻在畫卷上的內容得到。因此遺憾許久。
可等她真的到了晏伐檀的園林門前,她才真正的體會到了江南獨有的那樣的懾人的美來。
春天油菜花開,伴随着四周的水道,呈現出這樣一座人間寶地:燃園外觀精致,一打眼望去,便見門楣、楹柱上皆挂着文人騷客提過的匾聯書畫,從主到次,層層遞進。由裏到外的門窗多雕花裝飾,與窗外的景色相映成章。
院內多假山花木,假山多似獅子,雄偉的壓在園林一隅。獅子山旁築了一汪清泉,養了一池錦鯉。碧波蕩漾中翻動着幾尾靈動身影,顏色淺黃,到了晚上,一輪明月爬上假山,照進池裏,幽冷的寂白色倒影總是帶上這樣的淺黃色,在氤氲夜色中踏在池上的三洞橋上附身向下一眺,大抵會以為是這月亮活過來了。
園中還有一葉秋千,兩盆碗口大的梅花盆景,幾只刻成動物狀的石塑藏在池下草中。其餘便都是樹了。
不知怎得,晏伐檀并未在院中栽那些尋常的柳樹、楊樹、樟樹。反倒是漫園的石榴樹含苞待放,遠遠望去,漫園蒼翠,美不勝收。
“別看了,若是教管家瞧見了,小心領罰。”
一旁的侍女悄聲提醒她。謝我存反應過來,忙同她一樣垂了頭。
“這位姐姐,我叫元吉,你叫什麽啊?”
謝我存湊上去,擺出一個笑。那人卻一臉慌張,有意與她扯遠了距離。
謝我存原是不解,待一婦人掐腰在她面前站定了,她便反應了過來。
“你們嘀嘀咕咕什麽呢!真不像話。你,就是那個新來的?”
那婦人擠着眼睛在謝我存身上打量來打量去,末了鼻子裏一噴氣,擰着的眉毛擡了老高,滿臉都寫着未把她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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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我存是不惱的,反而也擺了張笑臉對她,回了她的話。
“是。這位姐姐,我叫…”
“打住,別扯那些有的沒的。真是不知道瘦成一個小雞一樣的黃毛丫頭有多大能耐,主子瞧我們愣是沒瞧上眼,教你去伺候咱們麗娘姑娘。算了,新來的,你給我聽好,這活你要是做不好,趕緊給我滾蛋,省的拖累咱們幾個。”
那婦人擰眉瞪目,瞧得謝我存只想笑。
“好的姐姐,我什麽活都能做的。只不過,你是誰啊?我只聽說府裏管事的是劉伯,到還未想到您的身份。”
“你!”
這一句教那胖婦人噎了個夠嗆。豐滿的胸脯一下一下鼓起,卻愣是擠不出來一個字來。
“這位是秦姐姐,比咱們來的都早,咱們得聽姐姐的話才能好好伺候主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呀,元吉?”
開口的仍是剛剛那位姑娘,聲音不大且抖,卻教謝我存的問題有了回答。
謝我存感激的看她一眼,又看向恢複了剛剛那般趾高氣昂的秦奴。
“聽前輩的話,自然是應該的。前輩莫怪,元吉還以為姐姐是要搞什麽三六九等的分類,所以問題多了些。姐姐也知道,咱們侍奉的都是同一位主子,日後互相幫襯着才是。沒必要對同級的姐妹呼風喚雨的,對不對?”
“哼!你這丫頭嘴皮子可真利索啊。這死的怕不是都能給說活了。”
秦奴咬着牙,聲音裏帶了些狠勁。卻見謝我存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甚至挑了眉毛答了。
“姐姐謬贊。”
“你!算了,我告訴你,是主子派我來教你規矩的。你給我管好你的舌頭,若是在胡說八道,我定不饒過你。”
“呀,原來姐姐是生氣了呀。”
謝我存眨巴着眼,湊的更近了些。
“別動!姐姐的眼睛在瞪大些,哎呀,姐姐眼白這樣多,怕不是貧血了。近些日子可不要過多操勞了,這規矩我還是自己學吧,不用姐姐費心了。倒是姐姐,若有做不完的活計大可分擔給我,妹妹願意幫姐姐排憂解難。”
“你這小妮子!”
衆多侍女一同上前,才攔住了那體型富态的秦奴。
在這海島上養的還能這樣富态,肚子裏怕不是吞了多少晏府的油水。
謝我存背過身去,暗暗翻了個白眼。
仗着年紀,在她們面前這樣的嚣張跋扈,在她主子面前怕不是又變成了另一幅模樣。這樣的人,沒什麽價值,謝我存一向不齒。更不屑于與其為伍。
“姐姐,當心閃了腰。”
“你不是說要幫我做事麽,好,我倒要看看你都有些什麽能耐。”
秦奴推開攔着她的侍女們,粗壯的手指朝一邊一指,半圈綠油油的平地便在她指了的方向靜默不語。
“你去,把那圈仙人掌種上。草木比人金貴,你不許戴手套,也不許用別的什麽碰到它們。省的碰壞了仙人掌,還得領罰。”
秦奴擠出一個虛情假義的笑,瞧得謝我存不禁打了個冷戰。
“妹妹,我這是為你好啊。若是你不願意,我也不強迫你,你就乖乖的給我叩個頭,我就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了…”
種仙人掌?謝我存是聽說過此處因着水汽充裕,仙人掌離了土也能存活,所以多戶人家願意将仙人掌懸挂至門楣或牆棟梁,有辟邪報平安的意思。
更有甚着,便如燃園這般了。直接用仙人掌圍成一個圈,作籬笆使。
“這有什麽難得。想來定是比做飯要簡單許多。”
謝我存瞥一眼四周人擔憂的模樣,坦然的擺擺手。
“小丫頭,你可別說大話。你要真有本事,就把這仙人掌種起來。若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怕你也伺候不好咱們新來的那位主。”
“你的意思是,那位主比仙人掌還要難伺候?”
秦奴一怔,又甩了袖子要沖過來。好在身旁一衆侍從手比眼色伶俐,率先拉住了她。
“這話以後可千萬別說了,你不知道那位主的來頭有多大。”
“什麽來頭?”
有人又勸謝我存,後者倒是更好奇了。
劉伯說故事一般只交代了這麗娘後來去了京城,确實也沒交代過她後來的事情。
“麗娘姑娘,可是當今謝國公的獨女!”
有人補充給她,倒是教謝我存聽愣了。
秦奴見她怔怔的模樣,免不了要趁機取笑一番。
“怎麽?吓着了?這般人物你若是照顧不好,怕不是要掉腦袋的!”
秦奴哼哼着,卻見謝我存臉上由陰轉晴,甚至還憋出幾聲笑來。
謝我存坦蕩的挽了袖子,嘴裏笑意未歇。卻也未與她們過多言語,丢下秦奴便朝那片綠油油的境地去了。
秦奴卻在她轉身後不久,便甩開了其他人得胳膊。嘴角上揚到了一個得逞得弧度。
“姐姐,這蘭花地這般金貴,主子都特地叮囑過不能讓別人亂碰,您怎麽就讓她去了啊。萬一,萬一糟蹋了主子得東西…”
“那是她活該。都是千年的狐貍,跟我玩兒什麽聊齋啊?我就等着看笑話就行了。你們都給我記住!是她自己要去逞能的。聽清楚沒有?若是哪個多嘴的壞了我的好事兒,下次離島省親的名額就別想了!”
“是,是!”
衆人皆惶恐,有幾個心善的還是偷偷望向那個珠色背影,卻也只是無能為力。
真是可笑。她怎從未聽說過她還有這樣一位姐姐。
謝我存搖搖頭,将那人跳腳的聲音抛至腦後。待步到仙人掌處的時候,心下還泛出點興奮。
這樣的活計,想來也不會太難。若是做好了,晏伐檀也得高看她一眼呢。
謝我存彎下腰,樂呵呵的朝一旁勞作的人打個招呼。
“勞駕,這玩意兒怎麽種啊?”
那人鬥笠遮面,一身勞作的便服。褲腳沾了些泥點碎石,教他高高挽起。袖口也一樣,不過他只挽起了一條胳膊,曬得帶些豬肝色。
其實他也注意她良久,只覺這姑娘同其他人不一樣。可等她真的朝他開了口,他卻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蹲在地上的男人突然站了起來,不住的将袖口往下拉去。謝我存還是看到了他臂上的刺青,那是獨龍族的圖騰。
遮在鬥笠之下的是張帶些異域風情的臉。他舒緩幾口氣,爽朗一笑。
“不難,姑娘歇着吧,我來做就好了。省得弄髒了姑娘的衣裳。”
“不不不,我可以的。”
謝我存朝他點點頭,又學着他那般将褲腿往上掖了掖,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他才了然的笑了。
“直接将它們埋進去,再把土焙實,不教他倒下來就好了。”
謝我存哦一聲,便蹲了下來,仔細研究着這渾身是刺兒的玩意兒。
那邊又有人來了,是秦奴派來的。那侍從急急喚了他幾句,示意他跟着她一齊離開。
“這,我的活計還未做完呢。”
他看看那邊,又看看仙人掌,又偷偷瞥一眼蹲在地上研究的謝我存。
未等那侍從開口,便聽謝我存若無其事般說道
“她針對的是我,你快離開吧,省的在因為她煩心。”
“那,姑娘這。”
“放心。”
謝我存扭頭沖他寬慰一笑。
“我可不怕她。對了,你叫什麽?”
“姓陳。本名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我在家中排行第二,大家都喚我老二。”
“那我喊你二哥吧。二哥,我初來乍到,就當交了你這麽一個朋友,下次我請你喝酒。對了,我叫元吉。”
陳二也笑,又叮囑了幾句,便教那侍從拉走了。這下這片地可算真正的靜默了下來。
這刺兒也太多了。
謝我存皺皺眉頭,伸出兩根手指,夾起一根刺,連帶着提起一整顆仙人掌,又飛快地脫了手。
她改用腳尖,在地上慢慢刨出一個坑來,又飛速按照剛才地方法往下一砸。那仙人掌便結結實實的落到了坑裏,可又立刻滾出了坑洞,直直去了田地裏。
謝我存嘆一口,又重新掘了一個坑,調整了力道和姿勢,再次嘗試。卻也只能望着飛出去的仙人掌嘆一口氣。
沒有手套,難不成要她用手去抓這刺球?謝我存打一哆嗦,又反轉了手腕繼續嘗試。如此反複,除了田地裏彙聚了越來越多的仙人掌之外并沒有其他改變。
突然,一顆仙人掌終于完好無損的砸進了謝我存用腳尖點出來的坑裏。謝我存早已是汗流浃背,此時大喜過望,忙在地裏捧了土去焙它的根基。
可事情就是在她刨土時發生了轉機。這土松軟,謝我存到未怎麽在意它這般松軟的緣故,可等她摸到那圓滾滾一大粒的種子時,她傻眼了。
她父親愛花。自幼便纏着父親一齊種花。其餘的種子不好說,可這鳳蘭的樣子頗為稀有,開出來的樣式過于好看。所以謝我存也是記住了好久它的樣子。此時卻是與她手裏這顆重疊到一齊了。
“元吉,你怎麽在這裏啊,主君和麗娘姑娘等着你呢。這是——”
劉管家終于在門外小小的花圃裏找到了謝我存。瞧見她一臉欲哭無淚的樣子和她手裏被挖出來的已經發了一點芽的種球時,劉管家只覺天旋地轉要暈過去。
“元吉,這是…”
“我不知道,但是,我估計,應該,肯定是鳳蘭。”
劉管家強撐着自己的意志,瞪大的眼睛卻瞧不出原本的那般淡定從容。
“劉伯,怎麽辦啊。”
“沒事,你先去書房見主子。主子等着你呢。這事兒,老奴來想辦法。”
“劉伯。”
“別說了,快去吧。”
謝我存應了一聲,便朝園裏跑去了。而她身後,那個一直勁如松柏的身影,緩緩地坐在了堆滿仙人掌地花圃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