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燃園(一)
燃園(一)
半大姑娘紅了臉,晏伐檀倒是未有注意。
購置完所有的物件,天梢已挂了半抹火黃。
江州有宵禁,雖是春日的白天還算長,鬧市卻紛紛收起了攤販,踩着最後一抹鴉青各回各家去了。
瞧着那人終是沒有了再逛的興致,謝我存終是舒了一口氣,暗道總算是能回去歇着了。
陪人逛街,實在是件體力活。陪晏伐檀那厮吃飯,淨是些清湯寡水的淮揚菜式。待她回去,可一定要教玄清明整兩片白花花的大肘子肉給她解饞,還要就一碟清亮亮的蒜泥小菜,在溫一壺青梅甜釀,啧啧。
謝我存想的出了神,未覺身邊人已抱着手臂駐足望她許久。
晏伐檀皺了眉
“謝大人這是中了邪氣,傻了不成?”
謝我存收斂了許多,一哼聲,将懷中攬着的胭脂水粉一類的匣子往轎裏一塞,身上總算是輕松了許多。
“晏老板,眼下也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且慢,謝大人看,這是什麽。”
袍下掏出個明晃晃的什麽來,教這半燃着的餘晖映的透亮。
晏伐檀早就料到了那人的表情,舒袖一笑,反手又快速的将那把四神刀收回了囊裏。
“還給我。”
謝我存連忙伸手去夠卻撲了個空,快步又繞到另一邊去要,結果又教晏伐檀随手一遞,送至了另一邊。
Advertisement
晏伐檀眼裏漫着些玩味,謝我存還未教人這樣玩弄過,一不做二不休上前摟住了他盈盈一握的腰身,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模樣。
“你什麽時候拿來的,快還給我。”
那把用四神鏡打磨成的匕首不知怎得教太玄山的玉奴得去了,如今又出現在晏伐檀的手裏。謝我存想不明白玉奴是怎麽得的原本屬于她的東西,卻大概也能猜到晏伐檀有的是法子将這柄刀從玉奴那裏帶走。
只不過,這柄刀倒也不是什麽多珍貴的寶貝,謝我存不懂他為何會在當時一片混亂中将這柄匕首帶出太玄,回了江州。
此時四面籁籁,五味清淨。唯有一官、一商和一馬車而已。
駕車的車夫和随車的侍從背朝他們,撚着稻草,是不會去管主子在鬧些什麽的。所以沒了外界的影響,謝我存一時沒注意到此時她的舉動有多麽的出格。
晏伐檀臉上由晴轉陰,原本高高舉起逗她的手慢慢垂下,幾不可察的掩住了身前一處。
謝我存不知碰壞了他哪裏,瞧見他霎時間變得面色蒼白也是吓一跳,半伸的手臂在半空中猶豫着,不知該不該攙扶一把。只能盯着他緊皺的眉頭,愣在原地,腦中閃過了一萬種可能。
“晏伐檀,你怎麽了?”
終是輕輕問出聲,瞧着晏伐檀微微彎了腰,謝我存便墊了墊腳,又掏出帕子替他抿了額角的細密汗珠。卻見那人半扭過頭來,緊蹙的眉頭皺的更深,神色卻頗為認真。
“我有了。”
“你…有了?”
謝我存的面容仍掩在淡紫的面紗下朦胧一片,叫人窺不透她的心思。晏伐檀緊抿了唇來掩住心下那點慌張,不知為何未曾有過的一種名為誠惶誠恐的情緒此刻剝離了外殼跳躍到他身體中肆意喧嚣着,濕了他的額角,顫了他的唇。連帶着那一向淩厲的眸子都半掩下去,在這突然沉靜下來的氛圍裏欲蓋彌彰。
謝我存打破了這份寂靜,上前來了。踮起腳尖捧住晏伐檀的臉,一臉關切的看着他。
“晏伐檀,事不過三,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下次騙我,換個理由。”
她說的一臉真誠,眼稍卻盈盈挂起。
“我今日陪你也陪夠了,我先回府了。至于這刀,你給我個痛快話,究竟要怎麽樣你才肯還給我?”
晏伐檀未回話,半晌才撐着腰直起身子,輕輕推開了謝我存的手,面上已是恢複了原先淡淡的模樣。
“謝大人聰慧,果然未在中了晏某的圈套。”
“那,你這是?”
“胃病。”
晏伐檀說的雲淡風輕,諸事未發生過一般,順手還整理起了袍子上的細小褶皺。
“這樣啊,怪不得晏老板不怎麽沾葷腥。日後還是多注意些才是。”
“不勞謝大人費心。至于這刀,晏某拿着倒也是沒有什麽用,瞧着謝大人喜歡,便想做個順水人情,從太玄取來送給大人罷了。只不過。”
晏伐檀一頓,掩在身前的手心又密出了些汗來。
“只不過要等到契約了了,我才能交給大人。”
謝我存未插話,點點頭。
“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告辭。”
謝我存匆匆行一禮。卻聽晏伐檀喚了她的名諱。
“這個,你拿着。”
那碗雕花口脂靜靜躺在晏伐檀手心。
“這麽貴重的東西,給我的?”
謝我存張了嘴,正欲回絕,卻聽他冷冷開口。
“明日客人将至,在下怕謝大人太操勞,無心收拾自己。便替謝大人準備了這個。”
這是嫌她丢人了?
“晏伐檀!你怎麽這麽會挑釁人?”
謝我存來了氣,扭過身去不理他。
“拿着。”
“我不要。”
“我讓你拿着。”
這一聲有些大,晏伐檀聲音裏也怄了氣,教謝我存聽愣了,不敢置信的扭過頭去瞧清了他的表情。
原本一副事不關己的面皮上挂了兩抹愠怒的紅色,謝我存不知他哪裏來的火氣,但也教他吓住了。
晏伐檀凝了眸子睨着她,伸出的手絲毫沒有要縮回的意思。眼裏的怒氣要将她撕碎一般。
他無心用一慣的理智去克制此時噴湧而出的怒火。只覺這盒被人拒絕的口脂像極了他自個兒。
她不信就不信罷,怎麽着都礙不着他的過活。晏伐檀原先是這樣想的,晏伐檀理應是這樣想。可此時清清楚楚的聽見她說不信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腦海裏的理智便被噴湧而出的火舌吞滅了。晏伐檀明白這種情緒的名字是羞惱二字,卻從來都未想起過羞惱的表面下裹着的,是慢慢的委屈。
謝我存自然是想不到這些的。她怔了怔,還是服了軟。從他手裏接過了那盞小小銀盒。
晏伐檀的手心有些燙,觸上她微涼的指間時,他怔住了。
她在顫抖,雖是極力的克制了,卻教他察覺的一清二楚。
“謝謝!”
還是不服氣一般,謝我存的答謝是吼出來的。她将胭脂收進懷裏,便扭過身去。
“謝大人,我不是有意的。”
謝我存止了腳步,扭過頭來時對他爽朗一笑。
“我知道。都怪胃病。”
只留給他一個目下無塵的背影。謝我存擡起手揮了揮,故作輕送般,用些家鄉的口音。
“明兒見。”
晏伐檀立在落霞裏許久,直到那個身影在他視線裏小成了一個點。
“主子,咱走吧。”
侍從過來攙扶着,卻聞身邊人悶吭一聲,慢慢的彎下了腰,接着又掩緊了小腹,整個人向前傾去——
“主子!”
“今日怎得回來的這樣晚?”
玄清明有些心疼的拿撣子在她身上掃個不停,又往她手裏塞了雙木筷。
謝我存迫不及待的躲過她的撣子,一下撲向了案邊。擡腕掀開了反扣着的碗盞。
“梅菜扣肉!老玄你也太懂我了吧!”
“去你的,我比你大不了幾歲。”
玄清明嗔着,又往她碗裏狠狠的添了碗飯。
“今日他又怎麽為難你了?還叫你打扮成這樣出門,這姓晏的,可真教人猜不透。”
“沒有。對了,你沒跟師爺他們提過我去晏府還債的事兒吧?”
“沒有,你囑咐過了,我肯定不說。”
謝我存塞了滿嘴的肉,嘴上也油亮亮的,點起頭來有些費勁。突然,她垂了眸子,連帶着手中的筷子都止住了。
“怎麽了?”
玄清明往她碗裏夾菜的手倒是未停過。
“你得多吃點兒青菜,瞧瞧這小臉兒都累成什麽樣了。”
“他說,他有了。”
“…”
玄清明冷哼一聲。
“上次說這話是教你幫他偷東西。這次他又想幹嘛?”
“我本來也不信,只是他今日…确實有些反常了。”
謝我存皺着眉頭,将臨行前晏伐檀那一通沒來由的脾氣一并告知了玄清明。
“豈有此理,他晏伐檀在怎麽有錢,到底也是江州的百姓。你是官他是民,我怎麽能讓他欺負到你頭上來!”
“不不不。”
謝我存苦笑不得,只能推推玄清明支着頤的手,後者這才憤憤不平的站起身來,端起酒盞替她斟了一杯。
“喝!你受了氣,我許你今日喝個夠。”
“嘶,老玄啊,我話還沒說完。當時我确實也氣得很,又教他盯得心怕。但是我總覺得他眼裏有些別的情緒,我說不清楚,總之我再瞧他,就也不氣也不怕了,反而被他看的有些心虛。”
“什麽情緒?”
玄清明不解,伸手舉了杯盞自己灌了一杯。
“委屈。”
謝我存仍是皺着眉頭,遲疑再三,還是說出了口。繼而轉為肯定的又說了一遍。
“是委屈。”
“怎麽可能。”
玄清明幾欲大笑的神态教謝我存望的凝在了臉上。雖還是将信将疑,玄清明卻不得不擺正了神色,半偏了頭看着正苦惱的那人。
“你若是擔心,我倒是有法子幫你試試他。”
“你說。”
“你明日還去見晏伐檀麽?”
“是去,去他的園子裏見他那位貴客。”
玄清明挑唇輕笑,目光投向了擺在不遠處的她的藥箱。
“有沒有身孕,我們一驗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