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同游
同游
風厲,百卉盛茂,晴窗坐對,眼目增明,靜如舊畫。
謝我存一早便被叫來市井裏幫忙,此時掩在面紗後的臉上仍沾了些惺忪。對面的人卻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她為了不叫人看清,就算有些不滿,也都連帶那幾只瞌睡蟲一齊打發去了。
晏伐檀換了身寬松的大敞,卻還是搖着他那把破扇兒。謝我存不懂字畫,也猜不出他手上的扇子是有多金貴,只道這疾風呼嘯的天氣裏還舉着把扇子不住搖的人,大多都是有病。
說着話倒也不全無針對晏老板的意思。此時他們面對面坐着,案上攤了一堆琳琅貨品,各式各樣的玩意兒應有盡有。而謝我存手邊,包括腳下堆着的,案邊擺着的,已是足足齊全的貨色了。大把的銀子花出去,晏伐檀卻是絲毫不心疼,反倒滿是興致的繼續傳人上來将案上的貨什拿下去,又擺滿新的。
像晏伐檀這樣的人,似乎從來不用勞駕腿腳,只需在鋪子裏定住了,便有各式各樣的寶貝由人端着送來供他挑選。謝我存悄無聲息的翻個白眼。
真是萬惡的有錢人。
“晏老板,哎呀,還勞煩您親自來了,您若是想要些什麽,遣人來傳一聲,在下直接送過去了。”
謝我存看那掌櫃的點頭哈腰的熱切勁兒,不由又抽動面皮。又聽晏伐檀客氣了幾輪,那人才罷休一般直起了腰背。
“不打緊,我要的東西找到了麽?”
“有,有!剛開了窖,我這就去給您取去。”
晏伐檀謝過,又見那掌櫃的胖胖的身影擠出了門框,朝後院的方向去了。
謝我存無心理會他們談的是什麽寶貝,正打算掰了手指頭練些在江湖日報上學的指法。卻覺對面那人的目光灼灼投了過來。
晏伐檀盯着她,半眯了眼睛,眸中泛了些好笑的意思。謝我存老臉一紅,有些別扭的避開他的目光,然後索性瞪了回去。
“你…”
“謝大人今日這身打扮倒是…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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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伐檀斂了扇子,微微側過頭去,頗有趣味的打量着謝我存。
謝我存來江州之後,有店家送了幾件藍花布織的衣物來,那店家本是客氣的意思,本以為穿慣了絲綢羅布的謝大人不屑于穿這樣的服飾,卻沒想到謝我存碰巧在官書上學會了與民同樂的道理。不但上任的第一天便穿上了送來的衣物,而且還是日日穿着,就連去太玄帶的也都是藍布的衣服。當然了,平時有公務的時候,她更是要着官服。而她從閨中帶來的衣物,除了送出去的幾件,大多都在箱子裏藏着,打上船那刻起便未再見過天日。
所以晏伐檀是不曾見過現在這樣打扮的謝我存的。只見她着着一身對襟玉蘭樣式的唐褙子,配一件淡紫絨面的襦裙。原本随意挽起的頭發此時挽成了兩個髻兒,分別又用珠釵銀飾點綴住了。雖是看不見她面紗下遮掩的面容,卻能瞧出那人的眉毛可是被細心描過的,彎柳葉似的,倒有些刻意了。
“可我在家都是這麽打扮的啊?是你讓我穿成這樣來的啊。”
謝我存氣鼓鼓,晏伐檀的破扇又歡快的搖晃起來了。
“在下只是吩咐大人打扮起來,省的教別人認出了身份。”
那扇子停住了,一下接着一下的叩着案角。
“這麽看來,謝大人還挺聽話。”
“你就是在耍我。”
謝我存哼一聲不去理他,怄氣一般将身側的團扇扔到案上。
晏伐檀搖頭輕笑,本打算不在逗她,視線卻被那團扇上的樣式吸引了。
“別家女子的扇上大多是閉月羞花,再不濟也是個花好月圓,謝大人這扇子上怎是開封府包大人的畫像?”
“你別動!包青天是我的偶像”
“偶像?”
“就是神廟中大家拜奉的人偶神像。我說了你別碰!”
晏伐檀不理她,将手中的團扇看了一會兒,忍俊不禁的又看向氣紅了臉的她。
“哈哈哈。別人都拜神佛,我們謝大人拜包拯?”
“要你管!你快還給我。”
晏伐檀将扇子扔回給她,謝我存卻是被氣的直接站起了身。
“謝大人想不想知道在下的偶像?”
晏伐檀挑挑眉毛。謝我存氣急敗壞的呸一聲
“你的偶像?肯定是西門慶,奸商典範,壞蛋楷模。”
“謝大人說笑了。”
不知為何,瞧見她炸毛的樣子總是很有意思。晏伐檀還欲再逗逗她,卻見門外遠遠的跑來了個身影。
晏伐檀轉換了語氣,低低喚了一聲。
“元吉!”
他喚的是謝我存。為了不教她這位青年才俊有失顏面,不僅要她在身邊時用面紗掩起真容,他還給她取了個這樣的名字。這一聲不重,倒是也起了些震懾的作用。被莫名其妙塞了個名字的謝我存一愣,明白了是有人來了後又莫名其妙的坐下了。
雖是仍跟對面這個奸商繼續吹胡子瞪眼,謝我存卻也沒了別的法子。
舊園後院移來四株梅樁盆景,主幹精如湯碗。孟春剛過,未得繁花滿樹,卻別有一番風味。這幾棵梅樹磐口檀心,皆是上好的成色。
“久等了,您看,這就是剛從窖裏取出來的貨。”
典當鋪的掌櫃姓尚,添堂二字做名。有堂下多添子孫,多樂多福的寓意。商掌櫃剛過不惑之年就完成了這項偉大使命,鋪子弄的紅紅火火的,院子裏也是熱熱鬧鬧的。
謝我存見着尚添堂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人長得有趣。
尚添堂原本的模樣雖被珍馐饕宴滋養的圓潤,卻也難免挨個風吹日曬的辛苦,一張面皮被吹的皺皺巴巴,唯那雙綠豆大的眼睛活躍的很,每次上眼皮碰完下眼皮都要掃出些精明的光來,只用一眼,便能将那琳琅貨物大量的一清二楚。可尚掌櫃總愛擠着那雙唬人的眼睛笑,大笑也好皮笑肉不笑也罷,那嘴角總是咧到一個誇張的弧度,用盡全部的力量來告訴對方他是一個多麽滿足多麽快活的人。
大抵有錢人到一定歲數都會這樣開朗罷!謝我存悄悄瞥一眼對面靜坐的晏伐檀,不由想出一幅那人鑲顆金牙明晃晃的逢人就笑的場景,原本想笑,等那違和的場景真的清晰在眼前的時候,背後一個冷顫打上來。謝我存握緊了手裏的團扇,掩住了抿着的嘴巴。
晏伐檀還是笑着對她,甚至彎了眼睛,帶了些明豔的味道。謝我存教他盯的有些發慌,心下一個勁跳個不停。她有些別扭的扯扯臉上遮的面紗,有意避開他帶笑的目光那人目光帶些熾熱,她索性垂了腦袋,不去看他。
“晏老板?”
“啊,有勞尚掌櫃。尚掌櫃的藏品自然是鳳毛龍甲,晏某不用過看了。”
晏伐檀回過神,斂了笑容。又對對面的人說
“元吉,搬到府裏去。”
“我?”
謝我存看着那幾盆快趕上她腿高的盆景,只一眼過去,便能覺出這幾盆的分量加起來絕對夠一個成年男子受的。她支吾半天,終是認命一般站起身來,步了過去,搬起一盆就要往上提——
“呵呵,不愧是晏老板的家丁,居然這樣實誠。”
尚添堂一身膘肉并非擺設,只一提便從謝我存手裏拿走了盆景,輕輕松松擺了回去。
這邊謝我存已是氣喘籲籲,仿佛用盡了吃奶的力氣,緩過神來才對上掩嘴輕笑的晏伐檀的視線。
“你耍我?”
“我只是叫你傳人來搬回去。”
晏伐檀聳聳肩,做出副無辜狀。忽視了那人的咆哮,又扭頭對上一直呵呵不停的尚添堂。
“那個東西呢?”
“帶來了,您看。”
尚添棠又從帶來的錦囊裏摸了個什麽出來。
“幫我拿一下。”
“好。”
本一臉要将晏伐檀吞吃入腹模樣的謝我存聞聲本能的應了下來,渾身刺毛在她接過那錦囊的時候都平靜了下來。突然的轉變倒是讓晏伐檀有些猝不及防,就連他也沒注意到,一絲笑意又從眼稍流露了出來。
一層有一層的錦囊被他輕輕解下,略使出些輕巧的手法,一層錦囊便被交到謝我存手裏,沒一會兒,謝我存便瞧見手裏握了五花八門的樣式錦囊袋。那錦囊一層一層堆起,卻是越來越小,越來越精致。到最後只有玲珑一個八寶錦的帶子,用別致花式的袋子束了口,瞧着倒也有些氣派。
袋裏的東西終是落了出來,裝在銀匣子裏,小巧一個,蓋上雕刻着什錦花樣的樣式,一尾錦鯉立在上頭栩栩如生。
謝我存被這玩意兒的樣式吸引住了,又忘了剛剛的不愉快。仔細看着那稀罕物十從尚添棠手裏,傳到了晏伐檀那裏。
“宮裏那位喜歡,市面兒上很少見了,在下就收到這一個。”
“有勞。”
晏伐檀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捏起那錦鯉,稍一用力,便打開了那銀盒。露出了裏面盛着的殷紅薄紙。
謝我存就這他的手看清了那碗口脂,不由吐吐舌頭。這樣精雕細琢的寶貝盒子裏,居然裝的是脂粉。
“元吉,過來。”
謝我存聽話的上前,瞧着身後又有個人遞了個什麽過來。謝我存看清了那是一面銅鏡,又有些好奇的由着晏伐檀調着她的手,将那鏡子擺到了合适的位置。
謝我存舉着銅鏡,又有些疑惑。待晏伐檀伸手撚起一片口脂抿到了口中後,謝我存才反應過來。
哪有男子抿口脂的!還是這樣豔麗的顏色。
謝我存悄無聲息的翻個白眼,又帶些看笑話的樣子睨着他。
好歹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當着這一屋子人的面兒研習女孩子家的玩意兒,臊不臊啊你,晏伐檀。
謝我存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雖是畢恭畢敬舉着銅鏡不勝不吭,嘴角可都快斜到天上去了。
“本人攬鏡自窺無空賞你。”
他雖是未看她,卻仿佛洞悉她的面紗下的表情神态一般,輕輕抛出了這一句,果然瞧見那人渾身一激靈,立馬老實了不少。
晏伐檀又對着鏡子擦了幾下,輕輕擡起頭。
“好看麽?”
謝我存低頭對上他,本想笑話他塗了口脂後一張清水芙蓉的臉硬是變成了入土為安的臉。卻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這話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好看。”
謝我存說的誠心,一雙眸子潋滟的星光更是灼灼如華。她從未見過這樣豔而不俗的男子,仿佛一副山水水墨畫裏滴了一點朱砂一般,本以為格格不入,其實為他增添了不一樣的味道。
“真好看。”
是她形容不上來的好看,嬌豔欲滴的顏色沖淡了晏伐檀平日裏的戾氣。再加上晏伐檀今日穿的也素淨,到真像那神廟裏描繪的仙人一般。
晏伐檀料到了這個結果一般,未在說什麽。随即謝我存直覺唇上覆了個溫暖的弧度上來。
晏伐檀用手抿了口脂,穿過那層面紗,輕輕抵在了謝我存雙唇上。
“小女孩塗了,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