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噩耗
噩耗
細雨在破曉十分,無聲無息的停下來。
營帳裏,鐘一山猛然睜開眼睛,入眼是灰白色的頂帳。
頂帳上沒有繁複花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
鐘一山坐起來,茫然看向四周,視線最終落在帳中的矮桌上。
他突然起身,跌跌撞撞走過去,坐下一刻拿起甄太後留下來的布陣圖,一雙眼緊緊盯着布陣圖。
“長蛇陣,配九字訣,臨、兵、鬥、者、皆、陣、列、前……擊蛇頭,尾動,卷!擊蛇尾,首動,咬!蛇身橫撞,首尾至,絞……”
“阿山,你醒了?”
營帳外,溫去病端着參粥進來的時候,分明看到鐘一山正坐在矮桌上。
此刻即便溫去病已至矮桌,鐘一山卻似根本沒看到這樣一個人,眼睛死死盯在布陣圖上,“不對……不對,六|合開門,以天禽為守,大逢為攻,天禽得生景二門……”
“一山?鐘一山你沒事兒吧?”看出鐘一山異常,溫去病立時轉過去,輕聲喚道。
“不對不對……以天沖為武,真符為帥,九星歸營……”
鐘一山根本不理溫去病,整個人似被布陣圖懾住一般,他狠狠按着布陣圖上的死門,“怎麽會這樣……沖不出去……根本沖不出去!”
“鐘一山!”溫去病突然握住鐘一山肩膀,強迫他看向自己,“你在幹什麽!”
“解圖,我在解圖,我要把這裏所有的布陣圖都解給皇祖母看!你放開我,等我解完它便入宮,皇祖母看到之後一定會很開心……”
“鐘一山你清醒一點,皇……甄太後……不在了……”
鐘一山聞聲,狠狠推開溫去病,“你胡說!”
“沒有,我沒有胡說,消息是從宮裏傳出來的,甄太後因舊怨約狂寡在十裏亭了結,狂寡死了,甄太後也已經……”
“不是真的!你騙人!”鐘一山突然沖過來,猛的揪起溫去病,“你敢騙我!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是真的!鐘一山你這樣叫甄太後在九泉之下如何安息!你清醒一點!”溫去病反手握住鐘一山肩膀,“你那麽堅強,不該這樣!”
原來,是真的。
鐘一山只當昨夜是場夢,可原來不是。
淚,急湧。
“你叫我……怎麽堅強……”現實太過殘忍,鐘一山突然變得脆弱不堪。
他最恨的,是自己終究沒能替鹿牙保護好甄太後,沒能讓甄太後看到自己的孫兒,一飛沖天,傲立九霄!
看着鐘一山無比絕望的蹲下去,溫去病緩慢俯身。
“除了堅強,我們還能做什麽呢。”溫去病将鐘一山攬在懷裏,輕聲安慰。
此時此刻,鐘一山當真需要一個肩膀,讓他依靠,縱聲悲泣。
帳門處,得到消息的範漣漪狂奔過來,卻在看到眼前場景時,慢慢撂下帳簾。
她知道,鐘一山一定是非常傷心,才會被溫去病抱在懷裏……
甄太後突然薨逝的消息,于早朝之前便已傳的沸沸揚揚,朱裴麒臨時決定休朝,着禮部尚書沈稣全權操持國喪事宜。
而現在問題的關鍵,朱裴麒跟沈稣親入太學院,欲|将甄太後的屍體要回來,齊陰不給。
非但不給,連面都沒見。
整個上午過去了,齊陰終是出來,且親口告訴朱裴麒,甄太後的屍體,他不會交給任何人。
甄太後生前,他們被一道宮牆隔了半生。
死後,誰也別想從他手裏把甄太後搶走。
誰搶,殺誰!
所以說不是自己親祖母,朱裴麒一點兒都不在乎甄太後的棺材蓋兒下面是否有屍體。
國喪,以衣冠冢代替。
一代将星,一朝太後,就此隕落。
或許在朱裴麒看來,甄太後的死正是他向鐘一山展現胸懷的機會,是以午時過後,聖旨宣到虎|騎營。
大概意思是至此之後,鐘一山依舊可以随時入宮,随意出入延禧殿,甚至可以住在那裏以解憂思。
且待鐘一山接下旨聖,當即奉旨入宮,更命範漣漪到鎮北侯府把黔塵接進宮裏。
既然朱裴麒給了他這個機會,他自然不會浪費。
自古以來,前朝跟後宮都有着相當微妙的關系。
甚至可以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武院後山,綠沉小築。
周生良一邊擦着誅心劍,一邊想問題。
如果老天爺能給他一次機會,他希望時間能倒退到他萌生收嬰狐為徒的念頭之前。
然後把這個念頭狠狠掐死在搖籃裏。
是的,他不想要嬰狐這個徒弟了。
試想一下,倘若江湖上有人知道嬰狐的血能解百毒,那些個混世反派大佬們,指不定得先把自己抓起來可勁兒折磨,逼嬰狐放血。
就自己在嬰狐心裏的位置,他清楚呀!
到時候那只小狐貍莫說放血,跑的比狗都快。
可轉念一想,嬰狐救了四醫,算是四醫的救命恩人,倘若自己招災,四醫能厚着臉皮放任他們救命恩人的師傅被人欺負了去?
就在周生良糾結要不要跟嬰狐斷絕師徒關系的時候,某狐頂着一頭雪白雪白的蒲公英沖進來,将手裏四把鑰匙拍到桌上。
“一把都開不開!”
且說昨夜嬰狐被周生良扛回綠沉小築後,沒兩個時辰就醒了,那會兒周生良不在,嬰狐直接拽出地圖去後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齊四把金鑰匙。
結果等他拿着鑰匙去開密室四道鐵門的時候,一把都不好使!
周生良一副了然之态,“忘了告訴你,鎖被為師連夜換了。”
“換……師傅你換了?那你不早跟我說?”嬰狐捂住胸口,好他娘受傷。
周生良也是無語,“狐啊,你明知道為師沒死,你小子還去找鑰匙,你來,你來告訴為師你要幹什麽?”
眼見周生良提着劍的手,抖上抖下抖不停,嬰狐噎了噎喉,“沒……沒什麽,徒兒主要是怕師傅你飛升的速度太快,那什麽,師傅你到底中沒中毒?徒兒的血可以解百毒。”
“別跟老夫提血!”周生良現在最愁的就是這個。
要不說周生良能找嬰狐當徒弟呢,絕對是物以類聚。
他就根本沒想到有這麽個徒弟在手,天下我有!稱霸江湖,唯我獨尊,號令群雄,莫敢不從……
“不對。”周生良突然想起來,“為師換了四把鎖,你怎麽知道這四把鑰匙都打不開?”
正常情況下,應該只能确定一把打不開,而另外三把根本沒有機會試。
如此難以解釋的問題,嬰狐卻解釋的非常到位,“我把前三道門給踹開了。”
于是乎,整個下午加晚上,武院後山不時傳出某狐無比凄慘的嚎叫聲,瘆的貓頭鷹都不敢亂叫了……
鎮北侯府,範漣漪得鐘一山令到铿锵院接人,不想入府門時剛巧遇到鐘知夏。
兩人上次見面,還是武盟未完時。
前院拱門,鐘知夏一身孝服,美眸陰狠擋住範漣漪,“沒想到,幾日不見你還人模狗樣穿上兵甲了,讓本小姐瞧瞧,啧啧,居然是參将……鐘一山果然有手段,連她身邊的一條狗都能有這樣的待遇呢!”
“讓開。”範漣漪冷冷開口,并非反擊。
“哼!你一個小小參将,也敢在本小姐府邸撒野,你看清楚了這裏是鎮北侯府,滾出去!”鐘知夏讨厭範漣漪現在的樣子,不奉承不巴結,連正眼都沒看她。
以前的範漣漪,不是這樣的!
而她如何能明白,縱是以前的範漣漪,也從來不是奉承巴結。
“鐘二姑娘既知這裏是鎮北侯府,就該知道這裏不是你能說了算的地方,即便是鐘宏,也沒資格讓我滾。”範漣漪面色無波,聲音冷淡。
惜我者我惜之,棄我者永棄之。
“你大膽!”
鐘知夏揚起巴掌,卻突然被範漣漪狠狠攥住,“鐘二姑娘,請自重。”
“你!你放開!”
注意到範漣漪眼底閃出的那抹寒涼,鐘知夏可勁兒用力甩開手,邊後退邊嚣張,“範漣漪你等着,我早晚讓你後悔!”
範漣漪懶理鐘知夏,邁步走向铿锵院。
皇宮,禦醫院。
如今這禦醫院裏,四醫還是四醫,卻沒了狂寡。
藥室內,四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于昨晚仍心有餘悸。
“說好的一起死,現在算什麽?”藥案前,游傅最先開口。
對面,幻音冷眼掃過游傅,“昨晚解毒的血也沒見你少喝。”
“廢話!誰知道那小子的血真有奇效!我渴了還不行啊!”游傅臉紅。
伍庸長嘆口氣,“沒想到,江湖四醫也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
“這件事若是被別人知道……”天歌音落時,其餘三人皆看過來,“我們也就別要臉了。”
三人沉默。
最後,伍庸補充,“讓我們一起,忘了這件事吧。”
鑒于狂寡已死,四醫又急于從周皇身上找回自信。
所以四醫無一人提出用嬰狐的血去救周皇,而是把費适叫過來,齊去龍乾宮。
一整日的時間渾渾噩噩,直到坐在延禧殿的那一刻,鐘一山才無比真切感受到,東暖閣的地炕,有多涼。
皇祖母,真的走了。
一直都以為自己足夠堅強的鐘一山,終于明白,他也并不似想象中那麽堅強。
他真的是,再也經不起生死離別。
又入夜,傷痛未歇。
鐘一山自撫仙頂換裝之後,去了天地商盟。
昨夜并非是夢,那他便該親自過來重謝顏回。
如果不是顏回,狂寡根本沒可能死的那麽容易……
因為四海樓的緣故,深夜的玄武大街要比幽市喧嚣許多。
鐘一山着一襲白衣,容覆面罩,獨自穿過玄武街,走進幽市。
天青色理石鋪砌的寬道上幾乎看不到行人,鐘一山的身影顯得格外寂寥跟落寞。
天地商盟外,鐘一山突然止步。
二樓雅間亮着燈火,半掩的窗棂上,分明映襯出兩個人的身影。
是顏回,跟海棠。
鐘一山怔了片刻,下一瞬收回視線,默默離開。
“走了。”雅間內,海棠邁着娉婷的步子倚到窗邊,視線落在鐘一山剛剛站定的地方,淺抿櫻唇。
“他當是來謝我。”
溫去病的視線也跟着望過去,胸口微微抽痛,“他當是……比本世子更難過。”
“自然,甄太後是他的親祖母。”海棠轉身走到桌邊落座,“世子節哀。”
“如果不是皇祖母跟四醫以‘醉生忘死’令狂寡中毒,昨晚除了狂寡,所有人都得死在十裏亭。”溫去病緊握着茶杯,苦澀道。
“甄太後舊患難愈,即便能熬過昨夜也不可能活太久。”海棠走到桌邊,坐下來,“許多事,我們無能為力。”
溫去病明白,可因病痛無力回天,跟眼睜睜看着甄太後被狂寡打死,後者真的是很難讓人釋懷……
鐘一山回到延禧殿,已過醜時。
睡意全無,他便拎了壺酒,獨自坐在院中梨樹旁邊的石凳上。
梨花散盡,偌大一株梨樹枝葉繁茂。
風起,樹葉沙沙的聲音打破了這座寂冷宮殿的寧靜。
石臺前,鐘一山拔了壺塞,狠灌一口。
沈藍嫣沒說錯,穆挽風嗜酒。
尤喜烈酒。
彼時她麾下衆将最喜歡吟唱的一首詩直到現在,他還記得非常清楚。
‘烈酒慰風塵,舞劍曲盡折。
沙場烽火月,馬革裹屍還。’
沒上過戰場的人永遠不會明白,那是怎樣一處充滿殺戮跟殘忍的地方,硝煙伴着鮮血,那些昨夜還與你共飲的兄弟們,下一刻就那麽眼睜睜從你面前倒下去。
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頃刻化為烏有。
沒有酒,沒有那份烈性,如何能堅持下去!
鐘一山一口緊接着一口,眼淚急湧,他還沒來得及與甄太後暢飲,沒來得及讓她以自己為傲!
殿門處,一抹白色身影悄無聲息出現在視線之內,鐘一山慘淡抿唇。
又是溫去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輩子對他過于苛刻,這輩子自己最狼狽最無助最難堪的時候,總能被他撞見。
今晚的溫去病,似乎很不一樣。
他沒說話,只提着一壺酒無聲坐到對面,灌了一口。
見他如此,鐘一山也跟着一起。
從醜時到卯時,兩個人就這般無聲共飲,直到天亮……
鐘鈞回來了。
在老夫人出殡的前一日,她最小的兒子快馬加鞭趕回了鎮北侯府。
府門外,身着孝服的鐘鈞翻身下馬,急沖進來。
鐘鈞已過始立之年,墨發盤于頭頂,劍眉英挺斜飛,黑目細長,蘊着難以形容的銳利,緊抿的唇薄削如刃。
棱角分明的輪廓,修長高大又不顯粗犷的身材,鐘鈞就像是暗夜裏的雄鷹,冷傲孤清,盛氣逼人。
此刻看到靈堂,鐘鈞頓時紅了眼眶,闊步過去撲通跪倒,“娘!鈞兒來遲了!”
靈堂內,料準鐘鈞今日能回的鐘宏早早便跪在那裏,連帶陳凝秀跟鐘知夏,一個都沒少。
眼見鐘鈞悲聲恸哭,鐘宏強擠出兩滴眼淚起身,“三弟,別太傷心……回來就好。”
鐘宏聲音悲凄,又似帶着些許埋怨。
“嗚嗚……三叔你怎麽才回來呀!如果你能早回來祖母或許就不用死了!”
跪在旁側的鐘知夏眼淚急飙,倒是旁邊的陳凝秀狠狠拉她一下,“別胡說!”
“誰胡說了?本來就是!祖母她……嗚嗚……”鐘知夏哽咽開口,泣不成聲。
堂前,磕過三個響頭的鐘鈞起身時,紅着眼眶看向鐘宏,“二哥,到底怎麽回事?”
鐘宏一副難開口的樣子,搖頭,“別問了。”
“還不是因為鐘一山!他誣陷祖母給他下毒,逼的祖母不堪受辱自缢!鐘一山太陰險也太狠毒了……嗚嗚……”鐘知夏恨聲低吼,眼淚就跟不要錢似的嘩啦嘩啦往下流。
“一山?”鐘鈞微皺眉,印象中他只見過這位侄子幾面,還是在鐘一山小的時候。
但這些年在徽骁,他也沒少打聽鎮北侯府的情況,近一年的時間,鐘一山的名字時常會在他耳邊被提起。
不管是文府第一武院頭籌,還是武盟得勝,他每每聽到這樣的消息,心裏便會對自己的這個侄子多幾分好奇。
“知夏,你少說幾句。”鐘宏見鐘鈞沒開口,故意呵斥。
“我又沒說錯什麽!祖母待知夏那樣好,我若因為害怕鐘一山連實話都不敢說,祖母泉下有知得多難過!”
鐘知夏抹淚,“七日靈期,鐘一山身為嫡孫可來守過半個時辰,他就只顧着宮裏的甄太後,根本沒把祖母,沒把鎮北侯府放在眼裏!”
鐘鈞擡頭,“他沒來守靈?”
“是我不讓一山守的,甄太後薨逝,一山自當守在宮裏頭,君先臣後,而且甄太後膝下也就只有一山在皇宮,于情于理,他都該過去。”
靈堂外,鐘勉緩步而入,“二弟身為朝廷命官,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吧?”
鐘宏臉紅,轉眸瞪了眼鐘知夏。
“那他也是害死祖母的兇手……”鐘知夏低下頭,小聲嚅道。
鐘勉未再理二房父女,視線落向鐘鈞,“你跟我來。”
見鐘勉走出靈堂,鐘鈞自是遵從。
待二人離開,鐘宏目色漸深……
皇城內,某處民宅。
嬰狐才從武院後山逃回來,就直接被紅娘用白綢裹成了蠶寶寶。
“紅姨我錯了!”地上,嬰狐弓身蹭了好半天才蹭到紅娘腳下,“我真的知道錯了,紅姨饒命!”
紅娘怒極反笑,“少主可千萬別這樣說,我怎麽敢要你的命?少主若能高擡貴手放我一命,我就已經燒高香了!”
“紅姨……你笑起來的樣子,好可怕……”嬰狐撅着嘴,怯怯道。
“可怕?你嬰大少主還知道怕?”
紅娘美眸圓睜,音調陡升,一只腳狠狠踏在嬰狐身上,“我之前是怎麽告訴你的?我是怎麽求你的!”
嬰狐也很委屈,“你說不許把我的血能解毒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
“你是怎麽做的!”紅娘咬牙切齒,又可勁兒在嬰狐身上踩兩腳。
“疼……”嬰狐龇牙,“我也沒只告訴一個人,當時有八個人在場!”
“你給我閉嘴!不要解釋也不用解釋了!馬車就在外面,即刻馬上給我回古墓!”紅娘忽然揪緊手裏白綢,擡腿拉着嬰狐猶如拖死狗般朝外走。
“不要!我不回去!紅姨我求你了,鐘一山才死了皇祖母正傷心難過的時候,我如果走了他怎麽辦!”眼見自己就要被紅娘拽出去,嬰狐急中生智,雙腿狠狠踹在門檻上。
真的,紅娘也在氣頭上。
否則她定然不會因為用力過猛,而把嬰狐一雙腿給拽折……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鐘一山如何也沒想到,在他還沒有從甄太後薨逝的悲傷中緩過來,另一則噩耗接踵而至。
梁國孫氏,慘死鬼坡林。
毫無預料,毫無征兆。
即便在皇宮看到梁若子的時候,鐘一山也沒想到會有這種不可思議的事發生。
如果不是吳永耽找他,他根本不知道梁若子原來是個畜牲。
吳世子府,正廳。
鐘一山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孫氏死了,被梁王圍剿在鬼坡林連同蒙家四兄弟一起,萬箭穿心。
原因是,梁若子的背叛。
當日孫氏親臨大周救梁若子的場景歷歷在目,誰能想到,不過三個月,她竟然死在自己最疼愛的外孫手裏。
“孫氏帶梁若子回梁國之後,與梁王的明争暗鬥也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她不僅握住了梁國朝中近半數官員的把柄,更以孫氏産業逼迫梁王立梁若子為太子……”
桌案旁邊,吳永耽給鐘一山斟了杯茶,“梁王迫于壓力果真立了梁若子,孫氏乘勝追擊加大籌碼欲逼梁王退位,不想梁若子居然連同自己父皇自導自演了一出綁架戲碼,孫氏為救梁若子中了梁王的埋伏,死不瞑目。”
所以說這個世上,能傷害到我們的,永遠都是我們最親的人。
穆挽風如是,梁國孫氏亦如是。
鐘一山心痛亦憤,“梁若子怎麽可以喪盡天良到那種地步!”
“歸根結底,他不相信孫氏能助他登上皇位,反倒是梁王的許諾于他而言更為實在,也更為名正言順。”吳永耽縱與孫氏有過不愉快,但這并妨礙他對孫氏的敬重跟惋惜。
“沒有感情嗎?孫氏這麽多年的付出在梁若子眼裏算什麽?”茶杯驟裂,尖銳碎片刺進肉裏,鮮血湧溢鐘一山卻不為所動。
“你的手!”吳永耽既知鐘一山是誰,便知他此刻必是想到舊主。
“沒事……”鐘一山抽出袖裏的錦帕,随意包紮,“剛才出宮時我有看到梁若子朝禦書房方向過去,想必是有讨好結盟之意。”
吳永耽起身到壁櫃處找來藥跟白紗,“七國周為首,他國或多或少都會表明立場,如此看來,梁王這是把寶押在朱裴麒身上了。”
見吳永耽欲為其敷藥,鐘一山拒絕,“我自己可以……胭脂呢?”
吳永耽聞聲,微怔,“她這會兒沒在府上。”
“哦……”
鐘一山下意識點頭,又似想到什麽,“當日你為救獻兒綁架梁若子,此番既知他是畜牲,你不得不防。”
吳永耽點頭,“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鐘一山沒有在吳永耽這裏久留,離開後直接到撫仙頂換裝,去了魚市。
如他所料,魚市幾乎同時得到消息,梁國孫氏慘死。
非但如此,魚市與梁國所創商路,哪怕是與別國因孫氏關系開辟出來的商路,幾乎全部中斷。
最要命的,林飛鷹拿到了梁若子的密信。
密信上寫的清楚,如果食島館不能無條件歸附,他便會揭了食島館的老底。
館內,林飛鷹皺眉,“現在不清楚的是,他到底知道多少。”
“以孫氏對梁若子的看重,只怕孫氏知道多少,梁若子就知道多少。”主位上,鐘一山彈指間,毀了密信。
“那孫氏知道多少?”林飛鷹擡頭,憂心問道。
“孫氏知道的……可就太多了。”鐘一山苦澀抿唇,孫氏除了知道食島館的天一公子就是他,更清楚他背後站着天地商盟。
如果梁若子把這件事告訴給朱裴麒,後果簡直不敢想。
“先依着他的意思做,餘下的事,等我消息。”
梁若子來勢洶洶,殺鐘一山一個措手不及。
不幸中的萬幸,他太過貪心,這方給了鐘一山一絲喘息的機會……
正如鐘一山所料,梁若子入禦書房的确是有意與朱裴麒結盟,不管今後大周朝局往什麽樣的方向發展,梁國都會堅定不移的支持朱裴麒。
條件是,滅吳國。
要說這世上的小人分兩種,沒權力,跟有權力。
前者再怎麽落井下石,背後捅刀也不過是讓人惡心一下。
後者則不同。
剛巧,梁若子便是後者。
當然,他也沒有讓朱裴麒真正出兵攻打吳國,朱裴麒又不是傻子,這不現實。
他亦不需要朱裴麒出手對付吳永耽,因為這個仇,他要自己報。
朱裴麒需要做的是,包庇,縱容。
此番重回大周,梁若子定要讓吳永耽為當日綁架之事,付出代價。
夜已深,四市中最為窮酸跟冷清的寒市早早靜下來。
不多時,一輛極為普通的馬車停在一間尚未打烊的茶館外面,身着黑色鬥篷的馬晉走下馬車,進了茶館。
裝潢簡單甚至可以用粗鄙形容的包間裏,穆如玉早已等候多時。
馬晉邁步而入,卻沒有坐的意思。
“事到如今,側妃還約老夫出來,有意義嗎?”
如果可以,馬晉希望以後都不要再見到這個女人,不管之前的皇長孫還是現在的小皇子,穆如玉就像是在他面前畫了一張又一張大餅,哪張看着都挺香。
“定都侯放棄了?”穆如玉挑眉。
“現在整個大周都知道舒伽留下一位小皇子,那些保皇派的老東西們速度比老夫不知道快了多少倍!就算人被老夫先找到,現在的局面跟之前也完全不同。”
穆如玉明白馬晉的意思,的确不同。
一來不是馬晉一個人在找小皇子,那小皇子也不可能把情全都記在一個人身上,很難掌控。
二來朱裴麒已經知道這件事,一旦找到小皇子,馬晉勢必要公開表明立場,他當是不想與朱裴麒過早撕破臉。
至少現在,馬晉在表面上并沒有站隊。
最重要的是,狂寡死了,那宮裏的事就很難說。
倘若皇上能醒過來,他們籌謀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
“本宮又可以生了。”穆如玉擡頭,幽冷雙眸閃出一抹古怪的堅毅目光。
馬晉轉身,“告辭。”
“侯爺就不問問我,為什麽可以活着走出冷宮?”穆如玉重聲抿唇,“侯爺,真的不在乎本宮手裏的密信!”
馬晉止步,卻未轉身。
桌邊,穆如玉悠緩站起來,“本宮是穆挽風的妹妹,這朝裏朝外的許多事本宮都知道,只待本宮有了皇室的骨肉,侯爺只管保着本宮,朱裴麒那邊本宮自有對付他的本事,至于保皇派,他們無非是把希望寄托在小皇子身上……”
馬晉下意識回頭,分明看到穆如玉把手橫在她自己脖頸位置,“那就,殺了小皇子。”
“你瘋了吧?”馬晉不敢置信看着穆如玉。
“本宮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醒。”穆如玉冷冷盯着馬晉,“合作這麽久,侯爺現在才想抽身,怕是遲了。”
馬晉沉凝片刻,終是離開。
馬晉離開後,穆如玉緩身落座,美眸緊盯着面前有些陳舊的梨花木桌面,視線卻又似穿透這桌面,看的更遠。
那日冷宮場景浮現眼前,她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頓無羨竟然會把那麽機密的事告訴自己。
而那件事,保住了她的命。
房門再次開啓,穆如玉收回思緒,“侯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嗎?”
“難怪你會找到賽芳跟康阡陌,原來你一直都在跟馬晉勾結。”進來之人,是頓無羨。
穆如玉猛然擡頭,眸色略驚,卻在須臾恢複如初。
她知道,這個男人,不會告密。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跟蹤本宮?”穆如玉佯裝鎮定,淺聲抿唇。
頓無羨反手阖門,大步過去,“你與馬晉勾結,與太子殿下作對,想過後果沒有!”
“本宮就算不與馬晉勾結,不與朱裴麒作對,後果又是什麽?”穆如玉擡眸,目色清冷,無愧疚亦無半點悔意。
“你在玩火!”頓無羨重聲警告。
“無非一死。”穆如玉勾起櫻唇,抿出笑意,“也不是沒試過。”
頓無羨搖頭,“我真後悔救你!”
“大人若想,本宮這條命你随時都可以拿去,但除了大人,誰也別想再輕易弄死本宮。”穆如玉不再看向頓無羨,淡漠開口。
“何必呢,你鬥不過他!”頓無羨頗為失望道。
穆如玉突然擡起頭,微微眯起雙眼,“頓無羨,你不覺得你自己很好笑嗎?你既然知道我鬥不過他,為什麽還把傅霆軒的事告訴我?現在本宮用那件事威脅朱裴麒,換作你是他,會不會讓我好好活着!”
“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頓無羨低聲道。
“可朱裴麒時時刻刻都想我死,我沒辦法了……”
穆如玉長籲口氣,“大人放心,他日我若再落到朱裴麒手裏,定不會把之前的事供出去,倒是大人,伴君如伴虎,你自求多福。”
“你好自為之。”
頓無羨頗為失望轉身,卻在行至門口處聽到身後傳來聲音。
“自小到大,朱裴麒明知道大人最恨的人是誰,卻還是一步步默許那人強大入朝、為侯為将,本宮奉勸大人,別把希望寄托到別人身上,到頭來,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頓無羨怔忡片刻,推門而去……
夜裏,鐘一山來了天地商盟,溫去病也已在二樓候他多時。
兩個人目的一致,梁若子。
難能可貴的是,梁若子還沒蠢到向天地商盟發出所謂的密信。
就在鐘一山跟溫去病覺得梁若子難得有這點自知之明的時候,顏慈把信送上來了。
信裏倒沒有什麽別的內容,只是感謝他當日出手相救。
溫去病握着密信想了半天,“顏某救過他?”
“他大概是想以這種方式提醒盟主,他知道你與一山的關系。”鐘一山已經很久沒罵人了,這會兒卧槽尼瑪的話全都從心裏過一遍,直到詞窮。
溫去病也特別惋惜的搖搖頭,“顏某現在真是希望天空劈下一個雷,剛好落在他身上。”
鐘一山私以為,能逼得眼前男子說出這句話,可見梁若子是真的死有餘辜。
只要想想當初孫氏為救自己這個外孫付出的所有努力,鐘一山便怎麽都無法原諒梁若子做的那些畜牲行徑。
“梁若子到底憑什麽這樣有恃無恐?”鐘一山以為,七國之內應該沒人不知道天地商盟是怎樣強大的存在。
“很難說。”溫去病收了信,“二公子以為孫氏死後,梁王會對梁若子如何?”
鐘一山想了想,“從梁王的角度,梁若子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他有一個商人之女的母妃,而且梁若子助他鏟除孫氏這件事本身,應該會讓梁王對自己這個兒子有更深的認識。”
溫去病點頭,未語。
“還有一種可能,梁若子是個有大格局的小人,他騙過我們所有人,包括孫氏跟梁王。”這才是鐘一山最擔心的。
溫去病了然,“顏某更傾向于後者。”
“如果是後者……那就太可怕了。”鐘一山完全想象不到,一個幾乎毫無存在感的梁若子,在大周的這十年,有沒有幹了什麽。
“危險,便是轉機。”溫去病擡頭,“若是後者,梁若子與梁王的關系則要微妙許多。”
鐘一山一點即透,“盟主的意思,是想借梁王之手鏟除梁若子?”
“如果梁王有此意,那梁若子身邊當有梁王暗中派過來的人。”溫去病斂聲,開口。
鐘一山明白,“盟主放心,一山會注意。”
離開天地商盟之前,鐘一山終是得着機會跟顏回道了句感謝。
不管是因為甄太後,還是過往所有的幫助,鐘一山表示他都記在心裏,必報。
有那麽一刻,溫去病真想把面具摘下來。
你不用報答什麽,你只要能接受本世子‘人鬼’兩張皮的事實,就算是報答了……
鐘鈞回來的第二日,鎮北侯府老夫人出殡。
鐘勉執绋,餘二子跟在後面,棺柩于中間,一路冥紙揮灑,白幡鼓蕩。
整個過程,二房那一大家子哭的人甚是心碎,并非動容,而是震的心碎,聲音太大以致于奏哀樂的唢吶手都自愧弗如。
老夫人雖死相難看,到頭來得了個重殓厚葬,此生作罷。
回到鎮北侯府,鐘勉再次将鐘鈞叫到書房,說了兩件事。
第一件,鐘一山中毒。
鐘勉将整個過程原原本本說給鐘鈞,他不求鐘鈞能理解跟體諒自己兒子沒有回來送葬的難處,只說出自己的想法。
從頭到尾,他都不覺得自己兒子有錯。
第二件事,分家。
老夫人頭七過後,他便會将二房‘請’出鎮北侯府,這件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而對于這兩件事,鐘鈞沒有表态,只道他在徽骁那邊告假三個月,所以這三個月,他要住在鎮北侯府。
鐘勉知道自己這個三弟不是個心中沒數的人,他不表态不代表他沒有想法。
只是鐘鈞不說,自己也不方便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