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慈母
慈母
天将暮色,鐘一山換裝回了鎮北侯府。
铿锵院內,燈火通明。
就在鐘一山走向廳門時,忽見黔塵提着食盒從小廚房走過來。
“公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你這時間掐的準……”
好熟悉的對話!
鐘一山記得之前他與黔塵說這句話的時候,溫去病不請自來,還蹭了他一頓飯!
廳門開啓,果然有人。
卻不是溫去病。
“獻兒?”鐘一山記得小乞丐在醉仙樓時這樣自稱過。
“哥哥?哥哥真的是你啊!”廳內桌邊,名曰獻兒的小乞丐正在吃肉,見是鐘一山登時撂下雞腿跑過來,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可愛,可愛到鐘一山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問他如何會出現在這裏。
“怎麽回事?”鐘一山邊替獻兒挽起沾油的袖子,邊擡頭看向黔塵。
“公子不知道?”黔塵驚訝,“可他說……”
“在醉仙樓那兒她們叫你鐘一山,我打聽着就過來啦!”小乞丐說話時從懷裏取出之前鐘一山給他的那袋銀兩,“我不要你的錢,我是讨飯的,不讨錢。”
看着小乞丐那雙漆黑瑩亮如曜石般的眼睛,跟左邊空蕩蕩的袖口,鐘一山無奈淺笑,随後告訴黔塵到外面買幾身好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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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在黔塵出去的空當,鐘一山将小乞丐拉回廳裏,“哥哥家裏面的東西,可沒醉仙樓的好吃。”
“我不挑食……”小乞丐很是乖巧坐在桌邊,沒有伸手拿筷子而是眨着眼看向鐘一山,“哥哥生氣了嗎?”
“為什麽?”鐘一山看着小男孩兒,明明在笑,然而一股莫名情愫無意識滋生,眼眶突然就紅了。
“還說沒生氣,眼睛都氣紅了……”小乞丐用僅剩的那只右手,搥着桌面從椅子上跳下來,“哥哥別氣,我現在就走。”
鐘一山拉過小乞丐,“哥哥是高興,喜極而泣的意思你明白嗎?”
小乞丐狀似懵懂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留下來吧,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鐘一山承認,他心軟了。
“真的?”小乞丐驚喜過望,清澈明亮的眼睛閃閃發亮。
鐘一山知道,自己再沒辦法把眼前這個小男孩兒攆走,他做不到。
不過多時,黔塵帶着買好的衣服回來,鐘一山吩咐外面粗使嬷嬷打來洗澡水。
他原意是想讓黔塵幫着小乞丐,奈何小乞丐堅決拒絕,方才作罷。
就這樣,铿锵院從今夜開始,多了一人……
夜深寒重,風回城闕。
世子府內,吳永耽于案前執筆,神情淡默。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在昔人非。
筆鋒止于‘非’字時吳永耽眸色驟涼,身卻未動。
直至外面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吳永耽倏然擱筆,飛身躍出。
院落裏,胭脂端着參湯正要敲門,卻見自家公子竟然落于身後,“世子?”
“站在這裏,別動。”吳永耽音落時走向院中,胭脂這才發現就在她身前不遠處,落着三枚銀色棗釘。
有刺客?
“既然來了,露個面吧。”吳永耽右手叩于腰間玉帶紫石,揮動間一道如流星般的光芒擎于夜空。
隐風劍在兵器排行譜上第九,是前十中唯一的一把軟兵器。
劍柄由玄鐵打造,劍身柔軟似柳枝,又似風過碧池蕩起的那道漣漪。
風起,數十勁裝打扮的黑衣人落于院中,各持兵器。
“到底是哪個蠢賊,以為本世子身在周國就可以有恃無恐?”吳永耽略有些單薄的身子挺立中央,無比輕蔑的眼神中透着極度不屑。
他指着其中一名黑衣人,“本世子留你活口,回去告訴那蠢賊,再有下次本世子必連祖墳都給他掘個幹淨。”
為首黑衣人不語,擡手做了個‘斬’的手勢,衆人皆上!
天地一片肅殺,空氣中劇烈湧動的氣流昭示着這些黑衣人功底了得。
“世子小心……”胭脂不敢大聲,她怕吳永耽分神。
隐風劍快如流星,劍尖所指之處,仿佛穹幕星辰都跟亮了幾分。
吳永耽身形更似閃電,在黑衣人中穿梭如風。
他出手快,劍鋒自然更快,黑衣人中已有慘叫聲接連傳出!
越恐懼,越焦躁,越無章法。
為首黑衣人瘋狂甩出判官筆,叩動機關剎那,無數淬毒銀針朝吳永耽飛射如雨!
吳永耽陡然後退,手腕急轉間隐風劍劃出數道劍意,每道劍意直對一枚銀針,如無邊落木蕭蕭,與銀針碰撞中擦出火焰。
那場面如煙花綻放,照亮整片夜空,絢爛唯美至極。
黑衣人再欲進時,寒意倏至。
隐風如飄葉落于眼前,眨眼斷喉!
為首黑衣人還沒感覺到痛,吳永耽身形已至!
隐風劍重回于手,吳永耽終露殺機,飛斬間滿院黑衣人只剩一人。
便是他之前所指,“還不滾?”
那黑衣人心知不敵,咬牙轉身。
剎那,一道光閃飛射!
吳永耽蹙眉之際,勉強攀上牆頭的黑衣人中暗器倒地,絕命而亡。
待他反手,剛剛甩出暗器的那個黑衣人也已咽氣。
“世子!”書房門口,胭脂憂心跑過來,但見吳永耽沒有受傷方才狠舒一口氣,擡眸時眼中盡是驚喜,“沒想到世子右手用劍比左手還快?”
“從現在開始這便不是秘密了。”吳永耽收起隐風,看向胭脂,“你沒事吧?”
“奴婢沒事……”胭脂羞澀又慚愧的低下頭,目光落在那些屍體上時,不免憂慮,“世子知道這些人都是誰派來的嗎?”
“如果剛剛那人沒死,本世子自會查到是誰,可惜。”吳永耽轉身走向書房,“一會兒叫外院的人過來收拾。”
“是。”胭脂跟在吳永耽身後,卻見其突然止步,“世子?”
“你即刻傳封密件回吳,問清楚那邊可有異動。”吳永耽側眸看了眼院中屍體,眼底漸漸閃出寒意。
他拼了一條胳膊替母妃跟弟弟開出來的血路
,誰敢堵誰就該死……
一夜無話。
次日早朝,朱裴麒終是再進一步,讓頓無羨當朝提出要為皇上廣招名醫的建議。
朝中大臣對此事看法不一,幾番唇槍舌劍之後總算達成一些共識。
此事交由禦醫院院令費适全面把關,層層考驗。
所有招入皇宮的醫者,必須要經過費适考核,醫術等同或高于費适者,才有可能被召進來。
除了醫術,被召名醫的品性跟德行也會由禮部尚書沈稣監察。
但凡有一樣不過關,都不可能入宮……
太學院,武院。
新生列隊,嬰狐把頓星雲拽過去,自己賊兮兮湊到鐘一山身邊兒,用手擋着嘴,“咋不是那個大褲衩?”
“你想他了?”鐘一山挑眉。
“我想他什麽時候死。”嬰狐哼着氣,恨恨道。
朝徽至,因權夜查身體不适今日課業由他操練。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唯獨範漣漪眼中溢出淡淡的失落。
“朝教習!我能問一下,大……權教習身體有多不适嗎?”嬰狐覺得機會來了,像落井下石這種事一定要抓緊落實。
朝徽深知嬰狐對權夜查怨念,好意提醒他一句,“對于某些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你滅掉的人,人家就算是回光返照那點兒勁,也足夠把你朝死裏玩了懂嗎?”
“朝教習,你話說的也太直白了……”嬰狐嘟嘴。
旁側,鐘一山聽得出來朝教習對權夜查怨念也不淺,那變态只是身體不适說人家回光返照。
那變态……
好吧!
鐘一山承認,其實他自己也很想權夜查死。
被這麽多人‘挂念’,真的好羨慕權夜查。
武院課業結束後,嬰狐連跟鐘一山打聲招呼的時間都沒有,直接入了後山。
鐘一山深知某只小狐貍那股子不作不死的勁兒,也就沒橫加攔着。
他很清楚權夜查也就是玩玩,他敢真弄死嬰狐?
當周生良是死的嗎!
此時已經走出武院的鐘一山忽被人叫住,回身時,頓星雲行至面前。
“有件事,我本不想麻煩你……”
“你可不像這麽猶豫的人。”鐘一山開口,眉眼皆是笑意。
“之前皇城裏有些關于你我的傳言……”
頓星雲面色微窘,“你別誤會,我知道那是你為救我造勢,只是母親不懂其中原委,父親又不想讓我解釋,所以……所以母親說想見你一面,當然你可以不去,畢竟……”
“什麽時候?”鐘一山知頓星雲的性子,如果不是實在為難他不會開這個口,而鐘一山亦想與尚武侯府走的親近些。
頓星雲微愣,“你願意去?”
“就算沒有之前的事,你我父親同朝為官,你我是同窗又在一組,于情于理我都該去拜會伯母。”鐘一山欣然點頭,眼中笑意如初升華月,明豔動人。
“明晚。”頓星雲感激開口。
時間定完之後頓星雲乘坐馬車離開,鐘一山則繞去魚市。
早朝上的消息很快傳出來,廣招名醫的皇榜也已經張貼在皇城東門。
請名醫入宮替皇上治病這件事,已成定局。
魚市裏,鐘一山沒有換裝,慢步經過紅錫坊。
他似不經意朝裏面瞄過去,不見紅娘。
說起來,當初紅錫坊在食島館最艱難的那段時間鼎力相助,就算查不到紅娘底細,他也願意相信那份善意。
不知不覺,鐘一山走到了懸壺堂對面。
聽過往路人說,今晨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懸壺堂便迎進去第一個病患。
也是急病,進去時那人嘴裏含着半根人參吊命,雙眼上翻露出眼白,那真真是半只腳都已經踏時鬼門關的人了。
結果活了!
鐘一山昨日見過伍庸,當時伍庸跟他說過游傅的确有本事,但解毒是一個過程,它首先要配藥。
在不知道病患所中何毒以及毒素成分跟比例的前提下,配藥十分耗時。
也就是說,從昨日到今日那些因中毒被擡進懸壺堂的病患,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這位客官,您的藥!”
懸壺堂內,堂小二将包好的半夏遞到櫃臺前等候的婦人手裏,“不多不少二錢銀子!”
婦人交了錢,剛想轉身時忽覺身體不适。
堂小二見婦人神色不對,開口詢問,“您沒事兒吧?”
“沒事兒,沒事兒……”婦人說話時轉回身,将藥包打開直接取兩塊半夏擱進嘴裏,“老毛病了,嚼兩塊半夏馬上就能好。”
堂小二見婦人靠到旁邊,也就沒太理會。
随着懸壺堂裏的人越來越多,那婦人突然‘嗷’的一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衆人皆驚,堂小二吓的趕緊到內堂去叫游傅。
游傅出來後直接替婦人把脈,然後就什麽都明白了。
“把玄參研碎成粉,用溫水送服!”
游傅音落時擡手,将三枚銀針刺入婦人三處穴道,還沒等他站起身,外面人群裏擠進來一位少年,“娘!”
那少年見婦人昏厥,大步過去跑到婦人身邊,“娘你怎麽了?”
看熱鬧的沒覺得,但游傅看到了!
少年在與婦人接觸的瞬間動了手腳。
“哎喲!”婦人兀突大叫,猛睜開眼,“你們這店裏賣假藥!半夏是假的!”
游傅臉一黑,剛剛他刺入婦人穴道裏那三枚銀針并不治病,主要是致她昏厥,免她在這兒胡言亂語。
就這伎倆他太明白不過了,當場試藥的結果不就是這樣嗎!
“好啊!你們店裏賣假藥,你們良心何在!”少年聽到母親這樣說,猛起身怒聲咆哮。
藥是堂小二進的,他知道這藥不假當然不能認,“不可能,我們藥堂的藥貨真價實……”
游傅攔住堂小二,轉眸看向婦人,“你說藥是假的,有證據嗎?”
“有啊!我這心痛是老毛病,之前只要吃兩塊半夏就能好,剛剛吃了你們藥堂裏的半夏咋還吐白沫了?半夏是假的!”婦人這會兒心窩也不疼了,騰的從地上站起來,說着話就要朝櫃臺裏面跑。
“你幹什麽?”堂小二阻止卻被婦人一把推開,那架勢也不像是常年犯心絞痛的病人呵。
眼見婦人把裝有半夏的藥匣,抽出來倒在櫃臺上,游傅眸色漸冷。
因為剛剛他射向婦人的暗器,被少年截住了。
“大家看看!這是不是假的!”婦人拿起一塊半夏,狠狠掰開抛向人群。
半夏不是珍貴藥材,平日裏誰有個頭疼腦熱都能用上,是以人群裏有認識的一眼就能看出來,匣子裏的半夏果真是假的。
“居然賣假藥?”
“就是!醫術再好有什麽用,心是黑的!”
“你們說之前那些來看病的會不會都沒病?都是他們請來演戲騙人的!”
之前懸壺堂嘗過被唾沫淹死的滋味兒,若再出現同樣的事只怕難翻身了。
“莫愁,半夏是從哪裏進的?”游傅愠聲開口。
堂小二聞聲也顧不得阻攔婦人,走過來時抹着淚,“東圭……”
“去後堂把所有從東圭進的藥材全部拿到外面,不管是什麽時候進的。”游傅知道,想要堵住悠悠衆口,他必須要做點什麽。
堂小二愣住,“可……咱們的藥全都是從東圭進的……”
“那就全都拿出來。”游傅寒聲道。
堂裏那些百姓不明所以,反倒是櫃臺前的婦人不依不饒,“都拿出來也改變不了你們進假藥的事實,這些半夏就是假的!”
雖說懸壺堂存儲的藥材并不多,但也絕對不少。
差不多一柱香之後,堂小二才算把後堂藥材搬個幹淨。
“游大夫,都在這兒了。”堂小二抹着汗小跑到游傅身邊,老實道。
游傅聞聲轉身直接走出懸壺堂,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也都跟着出去,繼續看熱鬧。
“大家都看好了,我懸壺堂全部藥材都在這裏。”游傅端身直立,擡手時指間竄起一簇火苗,“東圭貨源出了問題責任在懸壺堂,是我們疏忽才致奸商得逞。”
一側,堂二小似乎猜到游傅想要做什麽,眼淚嘩嘩往下掉。
“今日我便将所有從東圭入手的藥材全部焚毀,也請大家記住我懸壺堂要麽不賣,賣必貨真價實,誰若再能如裏面婦人那般驗出假藥,我懸壺堂願拿出一百兩黃金獎勵!”
游傅揮手間,火苗落在藥材上。
“好!”也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周遭百姓皆贊。
高漲的火焰騰起熱浪沖天,游傅穿透火焰看向對面角落裏的那抹身影,緩緩勾唇。
鐘一山知道,游傅在向他挑釁。
他只怕,是攔不住了……
皇宮,含光殿。
正殿內,顧慎華吩咐流珠去把自己專門為朱裴麒留的桂花糕端上來。
流珠領命,離開時将殿門緊緊閉阖。
“麒兒,廣招名醫這件事你可想好了?”顧慎華還是不放心,朝殿門多瞧兩眼。
“自然是想好,才會讓頓無羨在早朝時提出來。”朱裴麒一身明黃色蟒袍坐在桌邊,臉上看不出別種情緒。
顧慎華嘴上不說,可心裏明白。
自穆挽風那個禍害死了之後,自己兒子潛移默化中有了改變。
而今就算是她,就算只有他們母子在的時候,顧慎華亦沒辦法從那張俊冷容顏上看出什麽。
也不知道這般城府,她該欣慰,還是擔憂。
“母後倒是覺得,何必多此一舉。”顧慎華身子靠在貴妃椅上,手裏攥着錦帕,微蹙眉,“自你父皇昏迷至今整三年,這三年朝中支持你父皇的人越來越少,你且再等個半年,等他們徹底失望,你登基則是順理成章的事,廣招名醫這一步,未必非要走。”
“三年兒臣都等了,這半年并非兒臣等不起,是變數太多,兒臣不能冒險。”朱裴麒音色寒涼,眼神中閃過一絲冷戾。
顧慎華不以為然,“有何變數?”
在她看來,現在的大周皇城與之前沒有不同。
實在要說不一樣,那就是沒有了穆挽風的大周皇城,怎麽看都是她皇兒的天下。
“衡水門覆滅是一方面,兒臣最擔心的,是舒貴妃當年懷的那個孩子。”朱裴麒只挑了兩件事開口,他心裏卻是從幽市德濟堂的趙掌櫃開始算起。
之後食島館死而複生,範鄞死,夢祿亡,衡水門在魚市覆滅,舒貴妃被人們重新提起,鐘宏有了私心,穆驚鴻也沒了,這一樁樁看起來并不相幹的事,卻讓朱裴麒打從心裏彷徨。
哪怕穆驚鴻沒了對他來說不是壞事,可對那些保皇派來說似乎也不是什麽壞事。
“又是舒貴妃那個賤人!當年那賤人胎死腹中是許多人都看到的,你父皇亦親眼所見!”提到舒貴妃,顧慎華立時揪緊手裏錦帕,恨的咬牙切齒。
朱裴麒暗自沉了口氣,“兒臣并不是懷疑那個孩子還活着,我只是怕有人會利用此事故弄玄虛。”
“不會!當年那孩子流出來了,貍貓大小身上遍布青紫,宮裏好些個老人都瞧得真切,誰若敢拿這個說事兒,你只要仔細查定能露餡兒,滅他九族!”顧慎華恨聲道。
見朱裴麒不再開口,顧慎華又道,“至于衡水門覆滅,你不說那是逍遙王下的狠手嗎,朱三友那個人母後還是有幾分了解的,他心裏沒有皇位,這點你大可放心。”
“知道了。”朱裴麒面無表情道。
“那廣招名醫的事……”顧慎華試探着開口。
“皇榜已經張貼出去,這件事容不得改。”
顧慎華聞聲,嘆了口氣,“也罷,前朝的事母後也就問問,主意還得你自己拿,反倒是後宮……這段時間你可去過穆如玉那兒?”
“沒有。”朱裴麒搖頭。
“那就對了,一個不會生蛋的……”顧慎華忽覺自己說露了嘴,下意識噤聲。
朱裴麒權當沒聽到,“母後若無事,兒臣得回禦書房,許多奏折還沒批。”
“走?不是說好在這兒用膳嗎?”
“下次,兒臣下次定陪母後。”
顧慎華終未留下朱裴麒,她知道自己兒子是太子,是大周未來的皇帝,不是她一個人的了。
而她除了這個兒子,就什麽都沒有了……
離開含光殿,朱裴麒并沒有回到禦書房,且支開潘泉貴,獨自走向禦花園。
本該在禦花園的他,又不知不覺繞到了重華宮。
昔日的重華宮,金碧輝煌,光芒耀眼。
就像它的主人,每時每刻都充滿自信,是那種乾坤在握手掌天下的自信!
他也想像穆挽風那樣自信,可他做不到。
越是做不到,就越是妒忌能做到這一切的穆挽風!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想在穆挽風面前,贏一次。
而這一次,他贏的簡直不要太徹底……
與頓星雲定下的時辰還早,鐘一山自魚市回來本想去找伍庸,可想來想去放棄了。
他要跟伍庸說什麽?
游傅入宮勢在必行,如果可以的話,您是否也能入宮與他抗衡?
他雖不知伍庸跟游傅有什麽深仇大恨,可他不會笨到看不出來是伍庸在躲游傅。
這種昧良心的話他說不出口。
铿锵院裏,鐘一山提氣運功,手中拜月|槍|揮勢如虹。
院中半片梨枝已化綠,在拜月|槍|揮出的狂勢中搖擺不定。
別問鐘一山為何會拿出拜月,除了心情不好,再就是權夜查給了他要麽贏、要麽死的危機感。
“小心!”就在鐘一山斬出最後一槍的剎那,一抹瘦小身影竟然出現在梨花樹下!
鐘一山顧不得多想,收招之際猛然點足飛躍過去!
奈何還是遲了一步,那抹瘦小身影被剛剛|槍|威鋒氣震出數丈,摔倒在地。
“獻兒!”鐘一山疾步過去扶起小乞丐,滿目自責,“天這麽冷你在這裏做什麽?你沒看到我練|槍|嗎?有沒有受傷?”
對面,小乞丐只是低頭,右手緊揪住衣角,半個字也沒說。
“疼了?”鐘一山拉過小乞丐,替他撲淨衣服上的塵土,反複檢查才确定他沒受傷,“下次哥哥練|槍的時候,離遠一點知道嗎?”
鐘一山收起拜月,正要拉小乞丐回屋,卻被小乞丐反拉住手,“我是不是很沒用?”
“什麽?”鐘一山回頭,驚見小乞丐竟然哭了。
那一串串從漆黑明亮眼睛裏滾出來的淚滴,就像是烙印在鐘一山胸口般令他隐痛,“是不是吓到了?沒事……”
“我以為,就算沒有一條胳膊,也應該能很堅強的活下去,可是真的不容易……”小乞丐哭的那樣傷心,“吃飯不容易,睡覺不容易,沒辦法穿脫衣服,也沒辦法梳好看的發髻嗚嗚……我剛剛可以躲過去,可是我找不到平衡了……”
鐘一山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小乞丐,只是不停替獻兒擦幹眼淚,她前世不會哄孩子,就算她曾有過一個孩子。
“嗚嗚……沒有了一條胳膊,要怎麽活下去……”小乞丐突然撲到鐘一山懷裏,放聲大哭。
“有我,我會保護你。”鐘一山把小乞丐抱的很緊,眼淚在獻兒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滑落。
對不起,對不起!
院落中,兩抹身影緊緊相擁,很久很久……
與頓星雲約定的時間到了,鐘一山離開铿锵院的時候,小乞丐已經睡着,為了能讓小乞丐睡的安穩些,他還刻意讓黔塵在小乞丐的房間裏燃了一段龍涎香。
臨走時,鐘一山告訴黔塵務必照顧好小乞丐,誰敢碰他一根汗毛,哪怕是搬出皇太後也要護住那孩子。
離開鎮北侯府,鐘一山與頓星雲一起上了馬車。
車廂裏,頓星雲看出鐘一山心情不好,便有些過意不去,“你若覺得為難……”
“沒有為難。”鐘一山重整心緒,擡頭看過去時笑意深沉,“我時常聽人說起伯母,他們說伯母是一位很美貌的女子,知書達理,端莊賢淑。”
“家母年輕時在蜀地也相當有名。”提起自己的母親,頓星雲眼睛裏意外流露出一絲溫情。
鐘一山忽然好奇,到底是怎樣一位奇女子,才能教養出像頓星雲這般溫潤秀雅的謙謙君子。
又該是怎樣大度的女子,明明出嫁可為妻她卻為妾,明明能擡為正室,她又甘願為妾這麽多年。
後來,鐘一山用一句話,形容那一次的初見。
果然不負期待……
尚武侯府的建築風格與鎮北侯府大同小異,相比之下更為簡單素樸。
府上亦無太多下人,乍一進去會讓人覺得十分冷清。
頓星雲告訴鐘一山,母親任何事都喜歡親歷親為,就譬如父親每日膳食都是母親親手準備的,還有父親的衣服,自己的衣服,很多都是母親親手縫制。
此刻,二人已經穿過正院走進後宅。
鐘一山在頓星雲的引領下,到了一間廂房外面,門面簡單大氣,镂空雕花窗棂平添幾分優雅。
這時,房門自裏面打開,一個丫鬟打扮的姑娘從裏面走出來,“二公子好,鐘二公子好,夫人已經在裏面盼了好久了。”
“這是靈依,打小便在母親旁邊伺候着,母親有時對她比對我這個兒子還好。”頓星雲雖是逗趣,可不難看出他們主仆之間相處的非常融洽。
“靈依,是鐘二公子來了嗎?”
屋內傳出聲音,頓星雲聞聲帶着鐘一山走進廳門,直接去了內室。
随着內室房門緩慢開啓,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沁入肺腑。
入眼處,一架古琴擺在角落,緊接着是一套梨花木制成的梳妝臺,臺上置一面銅鏡。
待房門全部打開,鐘一山的視線便再也沒辦法從眼前婦人身上移開,以致于他後來想到葉栀房間裏有什麽擺設的時候,就只記得那架古琴跟一套擺設簡單的梳妝臺。
“這位一定是鎮北侯府的鐘二公子了?”婦人從桌邊站起身,溫聲開口。
葉栀穿着一件深藍色的錦緞長袍,袍上繡着純白色的蘭花,烏黑青絲一绺绺盤成發髻,以玉釵簪起,發髻上插着一支金步搖點綴其間。
紅色瑪瑙耳墜顫顫垂下,在鬓間搖曳生姿。
婦人很美,眉不描而黛,膚色白皙如凝脂,尤其那雙眼睛,一時間真的很難找到合适的詞形容,似彎月似星辰,明亮中帶着淡淡的溫和的讓人備感親近的笑意。
“一山拜見伯母。”鐘一山俯身施禮,之後将親自挑選的幾樣糕點送過去,“這是一山的一份心意,還請伯母不要嫌棄。”
“哪裏會嫌棄,夫人喜歡還來不及呢。”從外面進來的靈依接過鐘一山遞過來的糕點,笑吟吟開口。
“就是,鐘二公子能來我已經很高興,快坐。”葉栀細細打量着鐘一山,是個好孩子,“我時常聽星雲提起鐘二公子,每句話都是誇獎,我便想着若有機會定要見一見,今日得見,倒覺得星雲你沒說實話。”
對面頓星雲微怔,未及他開口,葉栀視線重新落到鐘一山身上,“他只說你長的好看,這哪裏是好看,簡直就是仙官下凡呢。”
“娘!”頓星雲臉色驟紅,尴尬落座。
“娘說實話還不行?”葉栀笑了笑,“一山,我這樣叫你不會唐突吧?”
“不會,伯母這般叫,一山喜歡,覺得親近。”鐘一山笑應。
莫名的,他很喜歡葉栀,初見便覺得熟悉。
葉栀讓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她前世的母親……
因為難産母親生她之後便逝去了,她自小沒見過母親,可她覺得她的母親一定是像葉栀一樣的女子,溫柔恬靜,美麗又善良。
“好,是該親近。”葉栀指着桌上飯菜,“之前星雲說你能來,我很高興便下廚做了幾道菜,你且嘗嘗看喜不喜歡?”
鐘一山受寵若驚,“夫人親手做的?”
“鐘二公子不知道,這幾道菜夫人準備了整個下午,而且這些都是夫人最拿手的!”旁側,靈依插了一句。
“你啊,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葉栀看似斥責的語氣裏又透着寵溺。
鐘一山當下拿起銀筷夾了道三鮮瑤柱,入口爽滑極有味道,“伯母廚藝了得,一山吃過最好的禦膳也不及伯母做的好吃。”
“哪裏有這麽誇張,不過你喜歡就好。”葉栀笑的十分開懷,之後又朝鐘一山碗裏夾了幾道菜,“跟你說啊,星雲其實也很會做菜,若哪日你想吃這幾道菜,便叫他給你做。”
“娘……”
鐘一山還是第一次看到頓星雲臉紅的不像樣,下意識淺笑,“伯母誇你呢!”
“就是,誇你呢!”葉栀看着桌邊兩個孩子,甚是喜歡,“一山,有些話伯母本不想說,可不說又覺得心裏過不去。”
“伯母你說。”鐘一山轉眸,恭敬開口。
“這次星雲入獄若非有你,只怕……這份恩情伯母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便親手做了件衣服……”葉栀音落時,靈依當即走向櫃子,從裏面拿出一件做工精良的錦服端到桌邊。
葉栀拿起錦服,“我依着星雲說的做了這件衣服,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看着眼前被葉栀送過來的錦服,鐘一山一時感動到無語。
未及葉栀再言,鐘一山褪下自己外袍,小心翼翼拿起錦服罩在身上。
冰青色的華服,腰間配的是玉色流蘇綢帶,胸前繡着一抹雅致的白色俏月,衣擺處捏燙的褶皺如雪月華光,無風自動宛如仙神。
“好美!”靈依驚嘆。
華服很美,襯的鐘一山猶如碧玉絕豔。
葉栀像是很滿意的點點頭,“還好星雲說的都不錯。”
頓星雲聞聲,那張俊臉的顏色又深了幾分。
整頓飯下來,內室場面甚是溫馨。
葉栀有意想讓鐘一山多坐一會兒,但見天色已晚便差頓星雲送他回去。
鐘一山離開時,葉栀送他到院門且邀他常來。
直至看着那兩抹身影消失在夜色,葉栀方才轉身。
就是這一轉身的剎那,葉栀只覺雙腳好似踩到棉花上,身體虛浮幾欲跌倒,幸有靈依将她扶穩,“夫人,您這身體……要不還是告訴侯爺跟二少爺吧?”
“又沒大事,徒惹他們擔心做什麽。”葉栀由着靈依扶回屋裏,“一會兒把藥溫了給我端過來。”
“哦。”就在靈依想扶自家夫人到床上時,葉栀卻擺手,“給星雲做的那件衣服還差兩個袖口沒有繡完,你去把繡板擡過來。”
“夫人,都這個時辰了……”
“還早,快去。”葉栀執意如此,靈依只得遵從。
夜深人靜,房間裏熏香袅袅,燭火依依。
葉栀獨自坐在窗邊,身形在燭光的映襯下備顯單薄。
在她手中,繡針翻轉間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繡板上,那條游龍栩栩如生。
她想快些,再快一些。
慢了,她怕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