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去留之間
去留之間
“妙妙,你會說人話了?”
墨明兮低頭确認四只貓爪,剛才居然是真是自己的聲音。墨明兮分出一縷心神來體會這玄妙,萬物有靈誠不欺我。
“季鶴白啊……”季鶴白似乎在回味剛才的人語:“叫得不錯。”
卯時三刻,不僅天光漸亮,清晨寒意也漸漸散開。
墨明兮的魂魄格外慘白透明,墨黑鶴氅仿佛褪色。貓身也狼狽不堪,毛發暗淡。他無暇感受靈脈的生成,苦熬着等待疼痛平息。
季鶴白安安靜靜地在窗邊打坐,好像剛才一切都沒發生過。許久,不明所以道:“我以為你若能通人言,會叫我主人。”
墨明兮:“……”
聽了這話,他現在真是身痛神更痛。
墨明兮熬着四分五裂的痛感,咬牙切齒地在心裏罵季鶴白瘋魔。這苦痛磨得他魂魄與身分離,那雙盯着季鶴白的眸中滿是失望。
季鶴白也在看着他,方才的張狂早已慢慢褪去:“為什麽不說話了?”
墨明兮靜靜盯着,發不出聲音。
季鶴白揚起下巴:“難道是埋怨我送你靈脈?”他的目光遠遠落在貓的身上,游刃有餘地說:“妙妙,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是個倒打一耙的貓呢。”
墨明兮移開視線,他已經不想理季鶴白,在心中默默道:滾!
墨明兮的魂體微微顫抖,他妄動魂魄之力與季鶴白對峙。只換來季鶴白卻事不關己的坐在他面前,和他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實不相瞞,他想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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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若現在就抓着季鶴白從這劍閣上跳下去,同歸于盡!
墨明兮撐起身子朝屋外望了一眼,這點高度季鶴白一定不會死,然而他估計就難說了。如果他死了,不知多少人會如他今日這般無辜的遭殃。
墨明兮心力交瘁,他蒼白的手有些憐憫的摸了下貓頭。他與季鶴白道不同,從未覺得到了不相為謀的地步。
拿別人的性命追求道成……墨明兮的手突然垂下,他對季鶴白失望至極,沒法如同天道一樣當個局外人。
“我沒想将你碾碎。”季鶴白看了很久飛檐之下的銅鈴,劍氣定住不讓它再發出聲音,他凜凜正色道:“我只是覺得或可一試書上所說。”
墨明兮聽到季鶴白的解釋,慘淡的扯了扯嘴角,魂魄說道:“是嗎?”
季鶴白半身沐浴在晨光之中,頓了頓補充道:“但其實也不是。”
墨明兮目光冷冷。
季鶴白側頭想了想:“我覺得你很有天賦,可以一試。”
墨明兮一時愣住,這個答案聽着就像玩笑。他眸光渙散不知落在何處,季鶴白聽不見他說話,他卻自言自語似乎和季鶴白有來有回:“什麽天賦?”
季鶴白垂眸沉吟:“境界一線,我有分寸。”
墨明兮雙唇緊抿,很難不承認這句話,他的魂魄忍過這一陣疼痛,又重新完全融入身體。
季鶴白徐徐解釋:“你若是劍修,或許能明白,剛才我是殺不死你的。”
墨明兮回到貓身,也尋回了一絲冷靜。他自省确實先入為主地帶入那個滅世預言,帶入季鶴白無理偏執的印象來判斷他的行為。忘了此時的季鶴白也是曾今那個潛心鑽研劍法,見面與其寒暄不如切磋的死劍修。
季鶴白望着晨光,他語氣認真:“可是我的劍陣剛才有異,或許你的修煉與我們這些修士是有不同,這才讓你覺得可怕了。”
墨明兮現在迷茫、自省、心寒和氣憤混雜一處,有點懵了。加上這副疼痛叫嚣的身體,他險些被季鶴白說服。
季鶴白笑了下,繼續說:“何況你是我養了這麽久的妙妙,我怎麽忍心呢?”
墨明兮:……
季鶴白朝着貓招了招手,要它過去。墨明兮沒動,也沒回應。
墨明兮不是怕痛的人,相反他很能忍。只是現在季鶴白的疊疊不休讓他心情十分糟糕,他想說兩句話都疼得發不出聲,更何況走過去。
他不習慣在別人面前嗚咽疼痛,尤其是在季鶴白面前。貓的眼角留着不可控制的淚痕,他能感到濕乎乎的粘住了毛發,頓時覺得更加不爽。
墨明兮渾身不自在,季鶴白卻越說越有興致。
陽光幾乎要灑滿整個頂層,窗頁堆疊,只剩下空洞的梁柱,劍閣之頂四面透風。
墨明兮被這暖風一吹,反而覺得有些寒冷。它忍受着這寒冷和痛苦,懶得理會季鶴白講了什麽。
忽然間他聽見季鶴白說:“你可以走了。”
墨明兮盯着他瞳孔微縮,從喉嚨裏擠出一點人不人貓不貓的聲音,表示疑惑。
季鶴白目不斜視的看着遠方的竹林,緩緩道:“你既然已經有了靈脈,能通人語。同那些貓狗已經大不相同,你可以自行決定去留。”
墨明兮腦中鈍痛,所以說了這一大堆話,最後就是要給我自由?!墨明兮僵硬地搖了搖貓頭,他倒是想走,天道也不會輕易讓他走。
別人見了說話的靈物都巴不得禁锢家中,墨明兮心道:現在季鶴白在這裏道貌岸然什麽,剛才要碾碎氣海的那股狠勁呢?
季鶴白聲線平靜:“我往後或許會有性命劫數,你留在我身邊,難免波及。”
墨明兮想起來季鶴白在夢中所說,心道:原是為躲劫數,那真是謝謝你不殺之恩。
可是墨明兮別無選擇,不能離開。
于是他艱難擡腳,一步一步走到季鶴白身邊,這每一步都讓他鑽心的難過。他低下貓頭,蹭了蹭季鶴白的手腕。
墨明兮心道:算了,我求魂魄安寧,你為早點飛升。我倆各取所需吧。
墨明兮也不敢相信有一天會這麽勸自己,他心中自我寬慰:季鶴白早日飛升滾出修真界,我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季鶴白習慣性的在貓頭上抓了兩下,墨明兮簡直被刺激得發抖。好不容易得到的喘息,又從新回到了動彈不得的地步。
季鶴白的手在墨明兮眼前晃悠:“如何?準備去哪裏?”
墨明兮低眸,就連這貓都看起來脆弱疲憊,他喉嚨裏咕嚕了兩聲:“不……走。”
這兩個字幾乎耗空他的力氣,他在這樣虛弱之時,對季鶴白的人生莫名生出一種責任感,死劍修不成正道他怕是難以瞑目。
季鶴白蹙眉:“你是痛得說不出話?”
墨明兮沒好氣的看着季鶴白還在期待他說話的眼神,心想真是廢話。
季鶴白:“這麽痛嗎?”
墨明兮閉上眼睛,突然讨厭自己這樣好的定力,現在還能保持清醒。
季鶴白支着身子靠近,把手掌放在貓的頭頂。
墨明兮感到一股溫和的真氣緩緩流進他的身體,這真氣輕柔溫暖,緩緩地撫平着筋脈間的痛楚。
墨明兮慢慢覺四腳回暖,晨風不再寒冷。真氣将他這副軀殼的煎熬免去,他終于能夠分神來安撫自己的魂魄。
季鶴白此時眉目平靜,把先前那副偏執模樣盡數收了回去。他表示出一種共鳴的面相,不是對于疼痛或者苦難的理解,他共鳴了這種修行的長進。
他從容的維持着真氣緩緩輸入,一次又一次撫平疼痛的浪潮。幾息後他收回手,理了理皺起的衣袖。
随後季鶴白碰了碰毛茸茸的貓臉,用理好的衣袖擦拭它眼角的濕潤。季鶴白指尖摩梭着那塊布料,好像看了一個笑話:“妙妙,你哭了啊。”
墨明兮緩緩睜開眼睛:“……”
季鶴白覺得有趣,仔細湊近看了看:“貓也會被痛哭嗎?”
墨明兮假裝人語難言,磕磕絆絆道:“不……痛。”
季鶴白笑道:“你叫季鶴白的時候,說得倒是順暢多了。我的名字讓你如此記憶深刻?”
墨明兮仔仔細細盯着這張臉,想在他臉上看出一點嘲諷和揶揄,然而季鶴白對着這只貓卻沒有這些情緒。
墨明兮差點流暢的說道:“季鶴白……”又生生把你簡直無聊這幾個字咽了回去。
季鶴白似受寵若驚:“喜歡叫我的名字?”
墨明兮覺得這話若不是對着一只貓說,簡直缱绻意味非常,他的魂魄受不了,但又接不上話,下意識道:“季鶴白。”你有完沒完。
話只能說一半,墨明兮心中有些抓狂。
季鶴白十分受用:“那你是要在這裏修煉了?”
墨明兮聽到修煉二字從季鶴白口中說出,頭痛繼續。要是和他一樣的修行,兩個月後瘋的是誰還真不好定論。
墨明兮深吸一口氣,磨磨蹭蹭道:“自己……修、煉。”
季鶴白聽到這話沒有反駁的意思,也沒接他的話。
墨明兮覺得奇怪,他以為季鶴白會迫他也做劍修,沒想到接受得如此平靜。所以劍修只是對人瘋,對貓反倒寬松?
季鶴白突然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可以在這裏好好想想怎麽修煉。”
墨明兮順水推舟:“去哪?”
季鶴白說:“去送一個人。”
墨明兮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對季鶴白的話幾乎只是本能的回應:“送誰?”
問出來他就後悔了。
季鶴白道:“哦對,你倒是沒見過他。”
墨明兮心中嘆氣,無所謂,我照過鏡子。
季鶴白理解錯了他的意思,轉言道:“現在還早,可以帶你去看看。”
墨明兮覺得大可不必:“不……用。”
季鶴白挑眉:“今天不看以後可沒法看了,我在寒冰之上存了他的幾日,肉身不腐,栩栩如生。”
墨明兮冷言冷語道:“不用。”
季鶴白起身整理好下擺的褶皺,道:“你可以幫他挑件沉潭的衣服。”
墨明兮想起季鶴白那些單調乏味的雪灰道袍,忽然覺得自己還是該去:“好。”
季鶴白見它上當,勾起唇角,将貓舉到面前:“你或許見他會一見如故。”
墨明兮差點吓得叫起來:“為何?”
季鶴白偏頭,眼眸清澈:“我聽說貓能見鬼,你一會幫我看看他魂魄在不在那裏。”
簡直瘋魔!
墨明兮沒有出聲,在心裏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