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壺中日月
壺中日月
躺着的墨明兮一身素白道袍,玉質蓮冠,神色安詳。和他本身的氣質一概不符,太素了。季鶴白抱着貓冷眼旁觀,沒有替他換件外衣的意思。
外頭就是凝月潭,來來往往的弟子面色哀傷,淚眼婆娑。
季鶴白道:“墨明兮。”
墨明兮下意識要回應,才意識到季鶴白是在介紹躺着的自己:“哦。”
季鶴白将它舉起來,給它一個開闊的視角:“你看看他的魂魄在這裏嗎?”
墨明兮發現這才是季鶴白的目的,鬼使神差的答道:“在。”
他感到脊背上落下一道視線,令他覺得如芒在背。
季鶴白聲音沉沉:“在哪?”
墨明兮:“喵。”
季鶴白:“什麽意思?”
墨明兮假裝失語:“喵喵喵。”
季鶴白:“是不是他逼你不讓你說?”
墨明兮無言以對:“是。”
季鶴白頓了頓,問了個怪問題:“你們貓真的吃魂魄嗎?”
墨明兮:“……”
Advertisement
季鶴白玩笑道:“我很想留下他,給你吃了不正好。”
季鶴白說這話的時候,眼波流轉,神色哀凄,如果墨明兮真的是只貓,他就被這表象騙了。事實上他想起來,問劍臺上他被證道之時,季鶴白笑了。墨明兮心道:分明是巴不得我魂魄痛苦。
他跳出季鶴白的懷抱,洞外便是凝月潭。
潭邊不斷有人送來蓮燈,傳音鳥在潭上散作悼詞,紛紛揚揚的落在水面上。法會還沒開始,倒是先熱鬧起來。
墨明兮揚起貓頭看着紛揚的紙片,看得十分清楚。有的回憶往事,有的感念情誼。落款的名字他是一個也不認識,好像他這一死,不僅譽滿天下,還四海皆盟。
一只貓蹲在潭邊,顯得格外突兀。但弟子們都繞過他來來回回的布置,反而不像為人時那樣被打擾。
他的視線被季鶴白的手擋住,那只修長的手在空中随意抓住一張。閱過之後,将那紙張散為塵灰,冷冷道:“紙上寫的都是假的,你要是感興趣,我和你說說他。”
墨明兮:“喵。”
季鶴白聲音渺渺,事不關己:“此人及其煩人,修行之中問題衆多,喜歡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你可學不得。”
墨明兮:“……”
季鶴白:“他這個人喜歡和別人通書信,往往一寫便是一大堆。門派的傳音靈鳥都給他浪費大半。”
墨明兮:“喵。”
他确實有這個習慣,雖然做了掌門,墨明兮卻不喜歡和生人交流。但換做紙筆,只看詞句他輕易就能判斷對方是什麽樣的人。人可以演出正直、狡猾或者事不關己,可是寫出來的字确不會騙人。
季鶴白聽見這聲貓叫,愉悅道:“怎麽?他在聽?”
墨明兮緩緩道:“沒有。他走了。”
季鶴白捧住一盞蓮燈,扔進水裏,不以為意:“總之他是個怪人。你以後別學他。”
巳時,玉華宗再次鳴鐘。
季鶴白将貓送回劍閣後立刻離開了,墨明兮小睡片刻,被這鐘鳴驚醒。
耳邊傳來天道的聲音:“我以為你會想奪回原身。”
墨明兮有禮道:“倒也不必勞煩天道大費周折,若是能回原身,我又怎會在這裏。”
還有三刻,他就要寒泉銷骨了。
天道以一種格外開恩的語調道:“要不我讓你魂魄能被季鶴白看到,你可以吓他一吓?”
墨明兮本想拒絕,可夢裏季鶴白不屑的樣子浮上心頭:“我……也行。”
……
季鶴白坐在祈玄道盡頭,身負長劍,遙望寒潭,墨明兮悄悄靠近。
季鶴白頭也不回,詢問道:“玉磬還是帝鐘?”
“铙钹如何?”墨明兮走到他身邊,這縷魂魄似乎得了天道的加持,看起來風光無限,暫時讓他忘記了魂魄和貓身那些讓人煩憂的事情。
季鶴白看見他并沒有多少吃驚,不悲不喜:“墨明兮,舍得現身了?”
墨明兮也坐下來:“你在夢中喚我,看你太過可憐”
季鶴白看着他玄色的鶴氅:“那你可以滾了。”
墨明兮指了指遠處的雲舟,不懷好意的回應季鶴白目光:“你看,他們來了。”
季鶴白輕蔑道:“怎麽?他們和你很熟?”
墨明兮笑容溫潤,拿起木槌子在手上把玩:“不熟。所以你見了他們小心言辭。”
墨明兮一面擔憂季鶴白将他的東西說給就給,一方面又覺得他若是來一個揍一個,來兩個揍一雙也是下策。
季鶴白看着墨明兮手上那把木槌,懶懶道:“準備上我的身替我擺平?”
墨明兮佯裝嘆氣:“不了,我怕把你害死,攪得我輪回路上不安寧。”
季鶴白有些狂妄:“他們還能如何?安排我的死活不成?”
墨明兮心道:我是怕你到時候要安排他們死活。
季鶴白支着頭,好像在認真思考:“那我學學你那高深莫測,算籌批命的樣子?一會我就手持長劍,劍鋒批命。”
墨明兮被他噎住,他知道季鶴白從來不參與門派中事,從前是師父,後來是他墨明兮。不知道季鶴白一開始行使掌門職位,變得這樣莽撞。
季鶴白問道:“所以到底有什麽東西,你一天到晚算來算去?”
墨明兮眼神動了動,木槌在玉磬上敲了一下,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實話實說,大多數時候我什麽都沒算。”
季鶴白一時沖動,說起話來和這莊重的衣服極為不搭:“衍天大術難道是裝瘋賣傻,好讓人覺得你深不可測,以此心生懼怕?”
墨明兮繼續叮叮敲了兩下,看傻子一樣看着季鶴白,煞有介事的說:“是啊,我又打不過他們。”
季鶴白心緒翻湧,深呼吸一口氣:“墨明兮,你別太離譜!”
墨明兮不再氣他,半遮半掩的解釋道:“衍天大術是道,法修是本。我舍本逐末,如何打得過。”
季鶴白一手抓住玉磬,将墨明兮的木槌奪了過來。墨明兮本來也握不住,只是将它懸浮,季鶴白輕而易舉拿在手上,從祈玄道扔了下去:“怎麽?你留得殘魂就是想和我論道的?”
墨明兮看着他,手指一點玉磬,似乎以魂魄擊響了兩聲。搖頭道:“我是來好言提醒的。”
季鶴白将那玉磬也扔了下去,說:“那你還是快滾吧。”
墨明兮非但不滾,沒了玉磬,他點了點季鶴白的佩劍:“準備為我舞劍?”
季鶴白微微揚頭看他:“你不滿意?”
墨明兮知足一笑,敷衍道:“滿意。壺中日月劍,人人仰望,如何不滿意?”
季鶴白挪了挪,離墨明兮遠了點:“送送你那把劍,多可憐,一把好劍沒落到個好人手裏。”
“我算不得好人?”墨明兮擡腳踩在季鶴白剛坐過的地方,換了個話題:“我也确實用不着來,看這樣子你也沒有良心,不會吃那些人往日舊情,道門相濟的把戲,把我的算籌交出去。”
墨明兮看着雲舟微微蹙眉:“暫時他們也不能群起攻之,将你打個半死。是我多慮了。”
季鶴白聽這不着邊際的話,不耐煩:“你到底想說什麽?”
墨明兮沒回答,問了個跳脫的問題:“你對靈骨什麽看法?”
季鶴白不解:“你要把靈骨送我?”
墨明兮皺眉:“這不好笑。”
季鶴白像是想到了什麽,頗為爽朗的笑個不停,好一會兒才有點癫狂的道:“我要你靈骨做什麽?拿來鑄劍?”他的視線落在墨明兮露出的手腕上:“鑄劍得找美人骨吧。”
墨明兮扯了扯袖子,平靜說:“你別胡言亂語,”
季鶴白目光移到他的臉上,頗有些探尋意味道:“莫不是算到我被美人骨誘惑?放心,我雖不入無情道,但也不是這樣的人。”
墨明兮被季鶴白的思路折服,坐直身子,覺得有必要拉回他的思維:“我的意思算籌不要交出去,但你也別太偏激。”
季鶴白想了想,似陷入兩難之地:“指指點點,要不你上我身來親自處理?”
季鶴白話語輕佻,但墨明兮卻感到一股寒意。他凝視着遠方,灰藍色的眸子裏好像雪山崩落。墨明兮從未見過他這樣,卻覺得很熟悉。心想或許是自己沒有留意,季鶴白從往年哪一刻起,早就慢慢變成這樣了。
墨明兮也望向雲海,越過玉華宗的殿宇,看着凝月潭的方向。
雲舟在那邊聚集,皆升白帆,以素帶裝飾。遠看如同仙島漂浮,沉靜肅穆。
墨明兮的神情在天光裏顯得溫和,烏發垂落,玉簪上的泛着柔光,飄帶随風而起。他猝不及防問:“你還記得《衍天之法卷一》嗎?”
季鶴白饒有興趣:“記得,無聊冗長,看得睡着。”
墨明兮帶着全知全覺的笑,緩緩說:“那本書本來就是寫了讓別人摸不清頭腦的。”
季鶴白挑眉:“這麽說衍天大術确是騙術了?”
墨明兮搖了搖手指:“衍天算籌是真的。”他緩緩道:“衍天算籌內蘊天道,即便是毫無天賦的人也可以靠它問蔔,靈驗非常。但這只是第一步。
靈力修為運轉算籌,是第二步。流動前塵與來日,看到整個事情的全貌。他們稱為衍天大術。”
季鶴白聽得打哈欠:“……一會送行法會就夠無聊了,你想現在就說困我?”
墨明兮沒有理他:“但我還有一步沒寫,便是衍天之相。衍天之相是一個預示,它無需問蔔,天道證心,于冥冥中動靜。須得将衍天算籌運用至化境,以元神而動,化物為無。這才是我看到進境劫數的方法。”
季鶴白滿臉不感興趣,無聊的反複翻看袖口的花紋:“……”
墨明兮無奈:“衍天之法也并非只靠算籌,就算搶去,也未必能發揮出真正的作用來。”
季鶴白有些煩躁:“随便給也不行,拿了又沒用。多半有病。”
墨明兮:“對于舍本逐末的人,未必沒用。”
季鶴白道:“你若劍修,哪裏需要這樣多彎彎繞繞。”
墨明兮聽他提起劍修,就想起那預示中的鏡水宗弟子,心情複雜:“你對其他修法……”
季鶴白打斷他:“你記得師父飛升之日嗎?”
墨明兮愣住:“你進境那天?”
季鶴白站起來,審問般的說:“你在山門前苦戰三天好受嗎?”
墨明兮想起師父飛升之前的傳音,不可讓季鶴白參與門派的争奪。好在季鶴白剛好進境,是墨明兮一人抵擋過去。難道季鶴白其實看見了?他強裝鎮定的問:“你在說什麽?”
季鶴白看着墨明兮的眼睛,淡淡說:“我在進境自然不可能看到。”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搶奪劍譜的事情他不知道,但是山門破碎弟子受傷這事他怎麽可能無知無覺。墨明兮試探道:“所以你不喜歡別的宗門,是因為他們巧取豪奪?”
“這個啊。”季鶴白拖長了調子,緩緩浮起一個桀骜不馴的笑來:“便是殺了修士積攢修為又如何?”
墨明兮不置可否,開門見山問道:“你覺得這可取?”
季鶴白沒有回答他,沉吟片刻,看着墨明兮的鶴氅上展翅欲飛的仙鶴:“你真是成了魂魄,忘了自己那些舊傷陳疾了?”
墨明兮羽睫微顫,理了理簪上玉帶,将舊事翻篇:“今日憑吊,首先小心星衍閣。他們和你說什麽,你別輕易答應。”
“說完了?”季鶴白微笑敷衍道:“我知道了。”
墨明兮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裏下手讓季鶴白乖乖聽話,別去毀天滅地。理了理發帶,突然道:“壺中日月劍。”
季鶴白:“嗯?”
墨明兮拿出做師兄的架子:“別負了這麽好的名字。”
季鶴白浮起一絲游戲人間的笑意,道:“走吧,看看別人怎麽憑吊你,一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