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未名書(十三)
未名書(十三)
十月初,A市所在省的某下轄地級市發現太和山建築群遺址,A市文化局派人下去督導工作。關嫣然只是文書人員,沒有太多任務,故而借工作之機,邀請林弄溪過去玩一趟,權當補償生日之缺。
林弄溪這陣子高強度工作和學習,确實也需要放松,沒考慮太多,便答應和對方出去玩三天。
車子行駛在316國道上,沿途風景秀宜人。關嫣然将車載音樂調成舒緩的輕音樂,借堵車之際,和坐在副駕的人悠閑聊天。
“上次生日,你說是和班上學生一起過的?”關嫣然笑着說,“我還以為像我們林老師這樣教學嚴肅的,學生都會怕呢。”
林弄溪仰頭喝了口水,擰緊瓶蓋,才挑着眉尖溫聲回道:“教學歸教學,生活歸生活,我在生活中,可沒有那麽嚴肅。”
“那倒也是,”關嫣然頓時彎眉,調侃道,“不然我哪兒敢和你做朋友。”
關嫣然在大學時成績中流,又不愛參加學生會和社團,所以幾乎沒有和林弄溪結交的機會。兩人能夠相熟,還是有一次在洗手間,林弄溪主動跟她問好。關嫣然那時慌得要死,還以為自己偷偷關注大美女動态被人發現了,後來才知道,對方只是覺得她是同班同學,每次見面都裝作不認識挺尴尬的。
無論如何,總之是因此關系好了起來。
林弄溪聞言失笑,說雖然才工作小半年,但感覺已經遠離校園生活許久了。
關嫣然嗯一聲,沒回應更多,等車流動起來,轉彎進入直路,才開口道:“我是真的離校園生活很遠啦,以後大概率也不會再進入校園,但你不一樣,徐老師不是讓你今年考她的研究生嗎?”
徐老師全名徐雁,是她們S大地理系的教授,今年轉去了中科院地理所,這位老師一直很欣賞林弄溪,希望對方本科畢業繼續深造,但沒想到對方半路放棄了保研,甚覺遺憾。如今知道了對方的境遇後,便邀請對方來讀她的研究生,其中理由只有一條:
“逃避和弱小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你應該在你有天賦的領域變得無人敢以掣肘。”
說實話,林弄溪在一瞬間就被這句話打動了,她知道自己在這座城市待一輩子,只當老師的話,永遠也掙脫不了囚籠。但她還是認真思考了兩天,才做出負責的決定,告訴對方,她會考過去,不過得等出了成績才回北京,她在這邊還有半年的合同。
徐雁欣然同意,事情便定下來。
林弄溪看關嫣然一眼,回道:“嗯,但到底還沒考嘛,一切都是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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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別人是未知數,但你肯定不是。”關嫣然十分相信林弄溪,說完就開始設想,“考過去了就好,你爸媽再厲害,也沒法太多插手科研所的事。講真的,當初你就不該因為那事沖動放棄保研,不然也不用多走這一段彎路,來我們市逛一圈。”
“自己做的決定,沒什麽好後悔的。”日光夾着山風從窗口緩緩漏進來,将發梢輕輕吹起,将瞳孔照亮,林弄溪想到什麽,微微彎眸,“更何況,A市的人,都挺好的,不算白來。”
關嫣然下意識以為說得只有她,頓時大笑起來:“那當然了!咱們A市,不僅人好,風景也好得很。就比如這太和……诶,好像不是A市的,不過沒差啦,都是一個省……”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倒是沒一會兒就到太和山特區入口。
關嫣然買了票遞給林弄溪,将車找地方停好,見群峰聳峙,岡巒起伏,決定一起坐纜車去金頂。
纜車往返,山風縱橫,從高處而望,頓生激蕩之感。
林弄溪靜靜欣賞,在最高處攝了張金頂之像,便和關嫣然一道往太和宮去。
*
溫玫和喬鶴是坐觀光車上的山,一路上沒看見什麽道士擺點,只有一些文創商店。
兩人不免覺得有點失望,但正所謂來都來了,四周綠樹成蔭,山巒相疊,如果不逛一圈,都對不起車票和油錢。
“幸好現在顯示人數了,人沒往年那麽多,不然十一黃金周,咱們得擠死不可。”
喬鶴見溫玫又在低頭看手機,忍不住起話頭。不知道怎麽回事,這人從下車後就一直魂不守舍的,總是時不時瞄一眼手機,很快,像在看時間。
時間才下午三點半,天高氣爽。
溫玫聞聲擡起頭,明明嗯一聲,卻是否定回道:“不過現在人也多,要是發生什麽事,得滞留一大批人。”
“……”從問會不會下雨,到現在說游客滞留,喬鶴僅有的一點閑心都被敲碎了,她停下來,将對方拽到樹蔭下,擔心又好奇地再次問道,“溫玫,是不是做噩夢了?和那個陌生女人相關?有什麽不好跟我說的?”
在車上的那副表情,喬鶴篤定對方是做了不尋常的噩夢,但問對方,對方又搖頭,說她沒做噩夢,再追問,對方又說“就算做了也不記得了”,實在令喬鶴為難。
眼下這個時候,喬鶴希望對方道出心中真話,讓她放心,但對方看她一眼,又是搖頭。
喬鶴十分無奈,只得問對方:“那你究竟怎麽了,平常出去玩,不是很興奮?”
溫玫不想告訴對方車上夢境的原因,除了覺得太離譜了,還因為其中細節,她很難說自己是期待發生還是不期待。所以尚未發生之前,她想保持緘默。
“太累了嘛,”可喬鶴不是很好敷衍,裝興奮太難,溫玫只得盡量裝得更加苦惱與低落,她皺着眉道,幹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石凳上,“有一點點暈車,也有點餓,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姨媽快要來了,總之确實沒什麽興趣。”
短短兩句話,把理由找了個遍,但又确實存在這樣的可能。
喬鶴望着溫玫那個蔫樣兒,脾氣上來又下去,實在沒話說,擡手輕輕摸了下對方額頭,心軟道:“那你在這兒坐會兒,我去前面給你買瓶水和吃的,休息會兒了再說?”
溫玫腦子很亂,沒有更多想法,聽見對方這麽說,忙下意識點頭應好,目送對方離開。
而人走遠,樹蔭下只自己一人,溫玫頓時像得到自由般,松了口氣。
“三點四十了。”溫玫打開時間,皺眉掠過,又打開天氣詳情,仔細端琢,手機天氣預報顯示後兩個小時都是太陽,27℃,沒有半點降水和雷暴的概率。
“其實還是應該相信科學吧。”溫玫見大數據推送太和山三日陽光秋游,忽然覺得自己這樣認真相信玄學的動作很蠢,懷疑自己是不是屬于老了被騙買床墊那一批人。
她嘆了口氣,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最後想驗證一下身份證還在不在,結果剛拉開挎包的拉鏈,就聽見晴豔深空突然傳來一聲驚雷。
“!”
所有刺激湧向大腦皮層,溫玫瞪大眼睛,拽着拉鏈的手還沒來得及松開,就聽見又一聲驚雷。
“靠!不會是真的吧!”
突然的變天令溫玫恐懼上湧,溫玫咽了咽口水,在選擇相信夢境玄學和相信自己的不安中,跑向了喬鶴所走的方向。
“喬鶴!”溫玫喊了一聲,見周邊游客望過來,頓覺不好意思,沖他們笑笑,然後手忙腳亂掏出剛剛放進包裏的手機,給喬鶴打電話。
嘟——嘟——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
忙碌的女聲令溫玫心跳到嗓子眼,溫玫火速挂斷電話,又撥了一遍。
電話那頭又是嘟聲響起,溫玫擰眉,正打算挂斷,便聽那頭接起來。
“喂,溫玫?”喬鶴說。
“你在哪兒,我怎麽沒看到你?”溫玫着急問,邊問邊看四周。
喬鶴買煮玉米的時候遇見了一個走丢的小孩,小孩一直哭,她便把小孩帶到不遠處的保安亭,現在正在往回走。她道:“我就在小吃攤附近,怎麽了?”
“我在賣玉米這兒等你,”溫玫說完,補道,“快過來,要下雨了,別挂電話。”
喬鶴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但聽對方這麽說,也無意追究,嗯一聲,加快速度就往玉米攤的方向跑。
其實保安亭離玉米攤只有一百來米。一百來米,用跑的話,不到二十秒,就可以到達。然而雷聲的速度卻是每秒30萬千米。
在喬鶴前進的一步中,玉米攤周圍的游客就因為看見破開天空的閃電而紛亂起來。
“要下雨了!”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一滴雨下來,手機天氣預報變化,四周收攤的收攤,躲雨的躲雨,觀光車人滿為患。
溫玫被人撞了一下,往邊上站去,還沒站穩,就又被人撞了一下,手機落地。
清脆的,啪嗒一聲。
溫玫心下一顫,忙撿起來,還沒多說什麽,就聽撞她的說:“看不看路啊,擋路中間?”
對方腰圓膀子粗,溫玫啊一聲,還沒想好怎麽回怼,對方就越過她,鑽進觀光車的隊伍。
“喂!”溫玫低頭看見手機屏幕摔碎,頓時緩過神,追上去,擠進人群就拽那不要臉胖子,“你把我手機撞壞了!”
“你他媽自己沒拿穩怪老子?”
“你他媽還自己不長眼,路那麽寬非要往我身上撞!”溫玫罵起人來也不客氣,對方敢用什麽詞,她就敢用什麽詞。
“少廢話,跟我去看監控,那邊有保安室!”溫玫接着說。
“去看個鳥,你自己拿不穩咯,莫訛老子,老子要下山,沒看這天要落暴雨了。”
對方說話粗俗,動手勁大,溫玫被他三兩下一掀,就趔趄到邊上去。
周圍有人看不慣,想說兩句,可見那渾圓胖子邊上還有五六個兄弟,頓時又不想招惹麻煩,推搡着一邊往前走,一邊嚷嚷道:“上車上車,快上車!搞利索點,待會兒別留在山上了!”
眼見那胖子被推上車,溫玫氣得想死,破口剛想繼續罵,就見天空突然大雨傾盆。
嘩——
吵鬧的這把槍仿佛被瞬間消音。
觀光車司機看她一眼,擺了擺手,不知道說了什麽,下一秒,将車飛速開走。
溫玫抓狂,又氣又急又不安,可沒有辦法,她只能看着對方走遠,然後抓着她裂屏的手機回頭去找喬鶴。
“喬鶴!”她撥開人群一個個望。
喬鶴怎麽沒過來?她沒看見喬鶴。
喬鶴跑到半路,險些被路過的觀光車撞到。觀光車忙停下,拉她上車,她原本是不想的,但觀光車說是到前面接游客下山,她就留下了。
原以為只是順路的事,可沒想到,觀光車最後沒有在那處停下,而是伴着落下的大雨,在景區通知下,去了另一處景點接人。
喬鶴拍窗,忙說自己要下車,可司機師傅卻看她一眼,嚴肅道:“你不下山別人要下山撒,小姑娘不着急嘛,待會兒就都接到山下了。”
身後玉米攤站點在一句話間被甩出去很遠。
喬鶴被全車人盯得默然,她低頭,看着突然中斷的兩人通訊界面,日後她會清楚得明白,哪怕只是這一秒,她都不該猶豫。
溫玫看着越來越多的游客坐上大巴離開,着急地又嘗試了數次開機,可無論怎樣,始終黑屏後,終于徹底絕望。
“小妹兒,快走诶!再不走後頭沒車了,你下不下山哦!”
保安過來維持隊列,看着此處站點沒幾個人了,問了下司機,忙喊她們剩下的幾人去車上擠擠,其他人都擠上去了,就剩溫玫一個人在下面。
保安走過來拍她,又重複了一遍,讓她趕緊走,後面要沒車了。
後面要沒車了,就是還有車的意思。
溫玫搖頭,着急道:“不走,我朋友還沒到呢,我要等一下她,我坐最遲的車就好了。”
“哎喲你怎麽聽不懂,是雨太大,堵路上了,不一定上來得到,這可能就是最後一輛!”
“那我還是等一下她吧,走不了我就和你們待在一起。”溫玫說了自己在這裏,喬鶴就一定會過來找她的,如果對方沒過來,就是對方出事了。
這樣的話,她更要在這裏等一下了。
安保人員真是服了溫玫了,正想說她什麽,但一開口問對方多大,聽見對方16歲未成年,頓時又着急起來,嚷道:“你媽呢?你爸呢?你一個人來的?哎喲,你個楞娃子,剛剛怎麽不上車啊?”
“……”溫玫不知道怎麽說了,也不想告訴他們自己父母的電話號碼。
于是便緊緊閉嘴,和兩名保安一起蹲在屋檐下,然後看着另外四名保安去周邊查找遺漏游客。
天空像漏了一般,大雨不停歇。
保安蹲在邊上,咂摸一聲:“嘿,你說往年下雨,其實不影響的,怎麽今年雨這麽大,直接通知封山了?”
“反常氣候嘛,越來越多,都快預測不到了。”另一位接茬。
溫玫站在中間,一言不發,她其實很想問幾點鐘了,可話到嘴邊,她又吞了下去。
她不敢問。
不一會兒,外邊大雨中的幾位保安跑回來,說周邊沒有游客了。
溫玫聞言,忙站起來:“沒有游客了?”
“是啊,各景區都聯系過了,除了太和宮那邊還有一點人,這邊都走完了。”
太和宮,喬鶴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跑去那裏。
溫玫低頭,摳着手掌心。
保安便道:“所以你那個朋友肯定是下山了,打電話問問嗎?記得號碼嗎?”
“她連她爸媽的記不得,哪裏記得朋友的。”另外一個說道。
溫玫仍低着頭,她沒反駁,可她其實記得喬鶴的號碼。
喬鶴走了,她就不想問。
“不記得。”她說。
“看吧,我就說不記得,”那保安笑起來,苦中作樂似的,“就一傻孩子,算了,送她下山,然後……”
“叔叔,送我下山就好了,不用送我去派出所,”溫玫接話道,“我有錢,有身份證,我可以自己……哎?我身份證呢!”
挎包的拉鏈沒拉,裏面裝零錢的小錢包還在,但是放在夾層的身份證卻不見了。
溫玫瞬間說不上來的心慌,不知道是因為不想某些夢境應驗,還是不想被送去派出所,總之她着急得有些手足無措。
“哔——哔——”
遠方濛濛雨霧中,随着喇叭聲響,突然照過來兩束車燈。
溫玫瞬時驚得又是一抖,然而剛一擡起雙眸,就見車門打開,從裏面撐傘下來一位熟悉的人。
“溫玫,你怎麽在這兒?”林弄溪穿着兩人初見時那件深藍長裙,望着濕漉漉的小姑娘,眉眼像初見時那般心疼與關切。